第87章 雪盲尽头是晴天(2/2)

“……嗯。”她应了一声,很快又说,“弹得很烂,邻居没来投诉我,算我运气好。”

我想起隔壁那可怕的琴声,深有同感地点头:“我隔壁那个也弹得惊天动地,看来烂琴技是普遍存在的。”

她在风中轻笑,没接话。

希望是个微妙的东西。当你彻底绝望时,反而平静。最怕的就是这种细小的、看似无意义的习惯和联结,它们像极细微的根,悄无声息地钻进冻土,让你开始对“以后”产生一丝飘渺的期待。

比如,和某个人约好,要一起去看看花开。

我开始更加留意隔壁的钢琴声。它依旧破碎,却似乎……流畅了一点点?至少,那段重复的旋律,错误越来越少。那背后固执的坚持,愈发清晰。听着那琴声,我拿起锥笔,“扎纸”的时候,心里的烦躁少了,多了一种莫名的焦躁。像在等待什么。

冬天最冷的时候,空气似乎都要冻裂了。一场大雪后,琴声断了两天。

那两天,我坐立难安。黑暗变得格外难以忍受。我才意识到,那糟糕的琴声,不知何时,已成了我生活背景音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的缺席,比它的存在更让人窒息。

第三天下午,琴声再次响起。依旧是那段旋律,却意外地完整,一个错音都没有。它一遍又一遍地响着,单纯,执着,甚至透出一种笨拙的……温柔。

我靠在墙上,静静地听,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心里那个荒谬的联想再次浮现,并且疯狂滋长。图书馆里快速的翻书声,对布莱希特的熟悉,右半边身体不便的细微声响,钢琴教程,盲文乐谱,还有这个名字——夏阳。

一个只有一只手的女孩,如何弹奏出需要双手配合的钢琴?哪怕只是一段简单的旋律?

不可能。我迅速否定自己。这太戏剧化了,像烂俗小说里的情节。

可是,那个念头一旦生根,就再也拔不掉。

下一次图书馆见面,我装作无意地问:“你练琴……练得怎么样了?”

她顿了一下,声音轻松:“老样子,噪音制造者。怎么,想现场鉴赏一下?”

“有点好奇。”我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点重。

“不行。”她拒绝得干脆利落,“还没到能见人的地步。等我觉得差不多了,也许吧……等春天吧。”

又是春天。我们之间一切的约定,似乎都押给了那个迟迟不来的季节。

时间在黑暗里黏稠地流淌。我和夏阳的对话越来越多,越来越深。我们聊失去,聊痛苦,聊那些无法对人言的恐惧和软弱。我用盲文写的诗越来越长,不再只是扎纸,开始真正地“写”。我把那些写好的诗带给她“看”——她用指尖读得很快,然后给出尖刻又精准的评价。

我们也聊那场约定。杏花的花期有多长?山上的风还冷吗?泥土融化了会不会很泥泞?

希望变得具体,而那琴声,成了这希望里最固执的节拍。

不知从哪一天起,窗外的风开始变软。簌簌落下的雪声,变成了嘀嗒嘀嗒的滴水声。空气里属于雪的清冽,混进了一种潮湿的、万物萌动的气息。

冬天正在溃败。

我能感觉到。我的皮肤,我的呼吸,都能感觉到。

那天下午,没有琴声。世界安静得异样。

我坐在窗前,能感受到阳光晒在脸上的温度,很暖。一种强烈的、无法形容的冲动攫住我。我摸索着走到窗边,用力推开了窗户。

风瞬间涌了进来,扑了我满怀。

冰冷,却不再是那种干硬的凛冽,而是浸润着一种磅礴的、汹涌的生机。它裹挟着潮湿的泥土气息、腐烂落叶底下青草嫩芽的腥气、远处河流破冰的湿润水汽……一种无比复杂、无比蓬勃的,春天的味道。

冬天变了。春天就在这风里,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改变。

我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冲撞着我的胸腔,几乎让我战栗。

就在那一刻。

就在我转身的瞬间。

一片朦胧的、模糊的光影,毫无预兆地,撞进了我的世界。

像隔着磨砂玻璃,像浓雾正在缓慢散去。物体的轮廓,明暗的交界,开始幽灵般浮现。

我愣住了,血液轰一声冲上头顶,心脏骤停,继而疯狂擂鼓。我不敢呼吸,不敢动弹,生怕一点点细微的动作,就会惊散这脆弱得如同幻觉的微光。

我看见模糊的窗框轮廓,看见外面不再是纯黑,而是深浅不一的灰。

然后,在那片混沌、柔软的光晕中央,我看见了一个人影。

就站在我的房间门口,仿佛刚刚进来,静静地立在那里。

光影缓慢地聚焦,勾勒出纤细的轮廓,短发,穿着浅色的衣服。

世界依旧朦胧,像覆着一层流动的水膜。但我看得见她。

我看清了她空荡荡的右侧袖管,挽着一个结,垂在身侧。

我看清了她的脸。模糊,却清晰无比。她在微笑。平静的,了然的,甚至带着一丝狡黠的微笑。仿佛她一直站在那里,等了很久,就为了等待我看见她的这一刻。

阳光从我身后敞开的窗户涌进来,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晕。

她举起了她的左臂,连同那截沉默的、残缺的右臂残肢,像一个完成了某种仪式的手势,像一个拥抱这个世界的姿态。

“喂,”她说,声音和图书馆里那个清亮的女声一模一样,带着那份独有的通透和一点点调侃,“说了等春天的。我没失约吧?”

我看得见她。看见光。看见站在光中,举着残肢向我微笑的她。

窗外的风涌入,鼓荡在整个房间,带着势不可挡的、春天的气息。

冬天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