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雪盲尽头是晴天(1/2)

那年冬天我失明了。

医生说是心因性失明,可能明天就恢复,也可能一辈子都好不了。

我辞去工作回到老家,开始学习用盲文写诗。

隔壁总传来钢琴声,弹得磕磕绊绊,却坚持每天练习同样的旋律。

通过盲文图书馆,我认识了弹钢琴的女孩——她只有一只手。

我们相约等春天到来时,一起去山上看花开。

雪融的那天,我推开窗闻到泥土的气息。

转身时突然看见朦胧的光,和站在光中举着右臂残肢向我微笑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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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冬天是被一声轻微的“啪”熄灭的。

像灯丝断裂,像雪花落在滚烫的窗棂上瞬间消逝的叹息。前一秒我还在电脑前核对报表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后一秒,那些数字、光标、屏幕刺眼的白光,哗啦一下,全没了。

不是停电。同事敲击键盘的嗒嗒声,远处传来的模糊电话铃,证明世界仍在运转。只有我的视觉,被一种纯粹、密不透风的黑取代了。

医生的诊断冷静得像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说明书:“心因性失明。压力、创伤、潜意识的自保……都有可能。大脑拒绝看见。可能明天一觉醒来就好了,也可能……”他顿了顿,笔尖在病历上沙沙作响,“……一辈子就这样了。”

“一辈子”这个词,砸下来,没有声音,却比任何巨响都震耳欲聋。

公司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同情,然后迅速接受了我的辞职申请。大城市的出租屋不再有意义,我像一件被退回的行李,被送回了老家小镇。母亲的眼泪是无声的,滴落在我的手背上,烫得吓人。父亲沉默地收拾出我以前的房间,挪开所有可能绊倒我的家具,动作笨拙又沉重。

世界缩小到只剩下声音、气味、触感。脚步声的回响,空气里饭菜的温度,指尖划过家具边缘的灰尘。还有一种无处不在的、冰冷的寂静,属于我自身的、内部的寂静。

然后,是钢琴声。

它总是在下午两点左右响起,从隔壁那栋空了十几年的老房子传来。弹得真是……糟糕透了。磕磕绊绊,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往外蹦,单调,重复,毫无韵律可言。永远是那一小段旋律,破碎得听不出原曲,像一个人结巴地、固执地反复念着同一句咒语。

这噪音,成了我黑暗日子里唯一固定的坐标。它笨拙地穿透墙壁,打断我沉溺的死寂。我烦躁,用枕头捂住头,却发现自己其实在侧耳倾听。在那惨不忍睹的弹奏间隙,有一种东西,一种近乎凶狠的坚持,拽着我。

有一天,我摸到桌上那叠厚厚的盲文纸和锥笔——姐姐送的,她说:“写点什么吧,总不能一直烂在床上。”写点什么?一个瞎子?

下午,那钢琴声又准时响起。一个音,停顿,又一个音,挣扎,错误,重来。我忽然拿起锥笔,凭着感觉在厚纸上狠狠扎下去。一个点,又一个点。我不是在写诗,我是在把那噪音,那挣扎,那令人发疯的重复,钉死在纸上。

笔尖刺穿纸背,发出轻微的噗声。像一种回应。

我去镇上的盲文图书馆,那是我少数被允许、也愿意去的地方。指尖拂过书架上凸起的点阵,是一种奇妙的阅读,缓慢,却让人异常专注。纸张摩擦发出沙沙声,还有其他盲人读者轻微的呼吸声。在这里,我不怪异。

管理员是个声音温和的中年男人,每次都会帮我找我要的书。有一次,我听到一段特别流畅悦耳的钢琴声从馆内的音频设备流出,忍不住向他感叹:“弹得真好。”

他笑了:“是啊,是弹得很好。不过我们这儿还有个特别的读者,她借阅钢琴教程和盲文乐谱特别勤,但她说她弹得可不好,还在初学。”

钢琴教程?盲文乐谱?隔壁那磕磕绊绊的琴声猛地撞进我的脑海。一个荒谬的联想。

“她……叫什么?”

“哦,叫夏阳。夏天的夏,太阳的阳。”

夏阳。名字里有最热烈的季节和最耀眼的光明。

再次在图书馆“遇”见她,是因为一本布莱希特的诗集。我的指尖刚碰到书脊,另一只手也同时落在了上面。

“抱歉。”一个清亮的女声说。

“你先请。”我说。

她拿起书,翻了一下:“是盲文版的?你也喜欢布莱希特?”

“谈不上多喜欢,只是……现在能‘看’的东西不多。”我实话实说。

她轻轻笑了。她的声音很年轻,带着一种奇异的通透感,像冬天里冻得结实的冰凌,敲一下会发出清脆的回响。“那就一起‘不喜欢’吧。这本我刚好读完,你拿去看。”

我们聊了起来,就站在高大的书架之间。聊布莱希特,聊图书馆新进的音频书籍,聊冬天怎么还不结束。她说话直接,不绕弯子,也不对我的失明表现出过分的怜悯或好奇。这让我松弛。

我说起隔壁那烦人的钢琴声,每天折磨我的耳朵。

她沉默了几秒,声音里带着笑意:“哦?说不定人家是在用音乐给你做康复训练呢?免费的。”

“那种训练,再做下去我可能连听力都要失去了。”

她又笑。然后很自然地把话题转开。

我们开始像约好一样,经常在图书馆见面。通过声音和语言,一个模糊的形象在我脑中慢慢勾勒:她似乎总是比我早到,我听见她挪动椅子时,右边身子会有点不便的细微声响;她翻动盲文书页的速度极快,远超于我;她从不抱怨什么,对一切都有种近乎锐利的洞察和调侃。

黑暗让我对其他感觉变得敏锐,但我捕捉不到她任何阴郁的情绪。她像一块小小的、自给自足的太阳能板。

只有一次,我们聊起春天。我说,听说镇子后面山上的杏花很好看,以前没失明的时候没觉得多特别,现在倒想“看看”了。

她那边安静了片刻,然后说:“是啊,摸一摸花瓣,闻闻那个味道,大概比看见还清楚吧。”她的语气里有一种悠远的向往,“等春天真的来了,我们应该上山去看看。据说,失明的人,嗅觉和触觉会代偿性变得特别灵敏。”

“好啊。”我说。心里那一片死寂的黑,好像被这句话撬开了一条细缝,漏进一丝微弱的光。“等春天来了。”

我和夏阳,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盟友,对抗这漫长冬天的盟友。大部分时候,我们在图书馆聊天,偶尔,也会约着在镇上走走。她似乎对这里很熟悉,总能避开那些不好走的路。

她从不试图搀扶我,只是在我可能要撞到什么东西时,简洁地提醒:“左前方有根晾衣绳”,“三步后有个小坎”。这种对待方式让我觉得安全,觉得自己还不完全是个废物。

我告诉她我开始用盲文写点东西,称之为“扎纸”,因为那感觉更像是在发泄,而不是创作。

她说:“真好,我只会‘戳键盘’。”

“弹钢琴?”我下意识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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