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一生劫,几世念(2/2)
梅树!答案!
她的“答案”是什么?是更深的情意?是对未来的期许?还是…她早已预感到结局,留下的最后慰藉?
“云娘…”沈寒舟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嘶哑破碎。他将那封未寄出的家书紧紧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写信人残留的温度和心跳。婚书、家信…这两张轻飘飘的纸,此刻却重逾千钧,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胸腔里翻腾着无法言喻的剧痛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冲动。
他猛地站起身,将那两张纸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目光扫过空荡的房间,最终落在衣箱角落那件叠好的旧战袍上。他一把抓起那件洗得发白的战袍,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住了她最后的气息。然后,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失去了所有理智的困兽,不顾一切地冲出了房门。
“备马!最快的马!”他对着空旷的庭院嘶吼,声音因极致的急切而扭曲。
府中管事从未见过将军如此失态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冲向马厩。很快,一匹神骏的黑马被牵了出来,鞍鞯齐备。
沈寒舟甚至等不及马夫将马完全牵稳,一个箭步上前,夺过缰绳,飞身跃上马背。
“驾!”
一声凄厉的呼喝,鞭子狠狠抽下。黑马吃痛,长嘶一声,四蹄腾空,如同离弦之黑色箭矢,瞬间冲出了将军府沉重的大门,将门内仆役惊惶的呼喊和京都的喧嚣繁华,彻底甩在了身后。
风在耳边呼啸,如同鬼哭。他伏在马背上,将怀中那件旧战袍抱得更紧,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浮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个疯狂燃烧、足以焚毁一切的念头:江南!梅树!她的答案!
千里路途,披星戴月,不眠不休。
饿了,就在马背上啃几口干硬的饼子;渴了,就掬一捧路边的溪水;困极了,也只是伏在马颈上小憩片刻。胯下的骏马换了一匹又一匹,每一匹都在极限的奔驰中口吐白沫倒下。沈寒舟的眼中布满了血丝,脸颊深陷,嘴唇干裂出血,整个人憔悴得如同刚从地狱爬出。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死死盯着南方。
越往南,寒意渐褪,空气变得湿润。当熟悉的、带着水汽和淡淡草木清香的江南气息终于钻入鼻腔时,沈寒舟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猛地一颤。
三天三夜,他像一道黑色的旋风,终于卷到了那个坐落在水网交织之处的、宁静的江南小镇——云娘的故乡,栖云镇。
小镇依旧宁静得如同世外桃源。白墙黛瓦,小桥流水,几只乌篷船静静泊在石埠头。熟悉的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已是深冬,天空阴沉沉的,朔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无声地飘落,沾湿了行人的肩头。这江南的雪,果真如她所言,轻柔、细碎,带着一种缠绵的凉意。
沈寒舟的心跳得如同擂鼓。他翻身下马,那匹累得几乎脱形的骏马发出一声低低的哀鸣,前腿一软,跪倒在地。他看也没看,将缰绳随意扔给路边一个惊愕的乡民,便跌跌撞撞地朝着镇子深处、那处他曾在梦中无数次回返的院落奔去。
近了,更近了。
那扇熟悉的、略显斑驳的乌漆木门就在眼前。门环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沈寒舟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按上冰冷的门板。
“吱呀——”
一声轻响,门并未上锁,应手而开。
一股清冽至极、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来自记忆深处的寒香,猛地扑面而来,瞬间将他包裹。
沈寒舟抬腿迈过门槛,脚步却如同被无形的铁链锁住,瞬间僵在了原地。
眼前,并非记忆中那个虽然简朴却充满生机的庭院。
整个小院,已被一片纯粹、寂静、无边无际的白色所覆盖。细碎如粉的江南雪,还在无声地飘落,温柔地覆盖着院中的石阶、井台、角落里的几竿翠竹…以及,庭院正中,那株虬枝盘曲、姿态苍劲的百年老梅树。
此刻,那株老梅正开得惊心动魄!
无数洁白如玉、玲珑剔透的花朵,密密匝匝地缀满了黝黑的枝干。没有绿叶的陪衬,只有这纯粹到极致的白,在灰蒙蒙的天空和满地白雪的映衬下,傲然绽放,冰肌玉骨,暗香浮动,清冽绝伦。风过处,细碎的花瓣如同玉屑,簌簌飘落,混着雪花,无声地洒向大地。
然而,让沈寒舟血液瞬间冻结、四肢百骸失去所有知觉的,并非这株从未见过的、盛放如雪的奇异梅树。
而是在那株开满白梅的老树下,在纷飞的白雪和飘落的花瓣之中,赫然立着一座新坟!
坟冢不大,用青石简单垒砌。坟前没有墓碑,只有一块未经打磨的粗糙青石板斜靠着。石板上,用利器深深地、一笔一划地刻着几个字,字迹歪斜,却透着一股深入石髓的悲怆:
**“云氏芷 魂归处”**
新土被洁白的落雪温柔地覆盖着,一层又一层。坟冢周围,铺满了厚厚一层从树上飘落的晶莹花瓣,如同天地为她铺就的素色锦衾。寒梅的冷香、新土的微腥、还有那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悲凉。
沈寒舟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霆狠狠劈中,整个人僵立在风雪梅香之中。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中那一路支撑他奔袭三千里、近乎疯狂的光芒,在看到那座孤坟的瞬间,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死寂。世界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唯有眼前这白得刺目的梅,白得绝望的雪,和那座小小的、吞噬了他所有希望的新坟。
原来…这就是她埋下的“答案”。
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一个他跋涉千里,最终只能面对的、冰冷的终点。她的魂灵,终究未能等到他,独自回到了这株见证了他们初识的老梅树下,归于尘土。
“呵…呵…” 一声破碎的、不成调的笑声从沈寒舟干裂的唇间溢出,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他踉跄着向前一步,又一步,如同一个失去牵线的木偶,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要陷进地里。冰冷的雪沫钻入他破旧的战靴,寒意刺骨,他却浑然不觉。
终于,他走到了坟前。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覆盖着白雪和落梅的泥地上。
颤抖的手伸出,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青石板。粗糙的刻痕深深陷入石中,如同刻在他的心上。他一遍遍地、徒劳地摩挲着那冰冷的“云氏芷”三个字,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她早已消散的温度。指甲刮过坚硬的石面,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很快便渗出了血丝,在青白的石板上留下几道刺目的暗红。
“云娘…芷儿…”他低低地唤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我回来了…我来看…故乡的雪了…你看…你看啊…”他抬起头,望向那满树纷扬的白梅,细碎的雪花和花瓣落在他脸上,冰凉一片,与他滚烫的泪水混合在一起,蜿蜒而下。
“你说…埋了答案给我…”他痴痴地笑,眼神涣散,仿佛在对着虚空中的幻影诉说,“就是…这个吗?让我…千里迢迢…来…给你…收坟…守灵…?”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和花瓣,打着旋儿,呜咽着掠过庭院。那株开满白梅的老树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沙沙声。
没有回应。只有无边的寂静,和这漫天漫地的白。
沈寒舟缓缓地低下头,目光落在怀中紧抱着的那件洗得发白、沾满征尘的旧战袍上。这是她曾穿过的战甲,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她奋勇拼杀时的汗水和气息。他慢慢地将脸埋进那粗糙冰凉的布料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起初只是无声的耸动,渐渐地,压抑到了极致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积压了数月、仿佛要将灵魂都碾碎的悲恸,如同溃堤的洪水,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为什么…为什么不等我…芷儿…为什么…连最后一面…都不给我…”他哭喊着,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又被呼啸的风雪吞没。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浸透了冰冷的战袍布料,也滴落在坟前洁白的雪地上,融化出一个个小小的、深色的坑洞。
“你说过…要同看这江南雪…你说过…梅树下有…有我们的答案…”他语无伦次,泣不成声,“我来了…我来了啊!可你在哪…你在哪啊!!”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绝望地扫视着空无一人的院落,只有那株沉默的白梅,在风雪中静静伫立。
巨大的绝望和孤独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支撑着他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支撑着他千里狂奔的最后一点念想,在这一刻被那座冰冷的坟冢彻底碾碎。这世上,再也没有那个会对他笑、会为他忧、会为他舍命的女子了。所有的喧嚣、所有的功名、所有的未来,都失去了意义。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风雪中摇摇欲坠。脸上的泪痕未干,眼神却已彻底归于一片死水般的平静,那是一种心死之后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他不再看那坟冢,不再看那白梅。目光落在腰间,那柄伴随他征战多年、饮血无数的佩剑上。冰冷的剑鞘上,缠绕着那半截染血的剑穗,是她留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
他伸出手,动作稳定得可怕,握住了冰冷的剑柄。拇指轻轻推开卡簧。
“铮——!”
一声清越而凄厉的龙吟,长剑出鞘!寒光在阴沉的雪天里骤然一闪,映亮了他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
剑身沉重而冰冷,带着森然的杀伐之气。他双手握住剑柄,缓缓地、庄重地将剑锋竖起,冰凉的剑刃贴上了自己脆弱的咽喉。那刺骨的寒意激得他皮肤起了一层细栗,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恐惧,只有一种即将解脱的平静。
他闭上眼。脑海中,不再是血淋淋的战场,不再是冰冷的孤坟。
是江南的春日,暖风熏人。庭中那株老梅虽已花落,枝叶却青翠欲滴。他笨拙地折下一小枝开得正盛的粉梅,手足无措地递到那个刚搬来隔壁、梳着双丫髻、眼睛亮得像星星的小姑娘面前,结结巴巴地说:“…此花…此花最配卿颜色…”
小姑娘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大大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伸手接过花枝,清脆的笑声如同银铃般洒落在春光里。
是塞外的篝火旁,星河低垂。她靠在他肩头,指着天边最亮的那颗星,小声说:“寒舟你看,那颗星星,像不像我们江南灶膛里刚烤熟的栗子?暖暖的…”
是他出征前夜,她为他整理甲胄,指尖拂过他肩甲的每一道划痕,低低地说:“答应我,一定要回来。等天下太平了,我们就回江南,在老梅树下盖个小房子,我…我给你生一堆小萝卜头…”
那些被他刻意尘封、不敢触碰的、带着暖意和光亮的记忆碎片,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破了绝望的堤坝,清晰无比地浮现在眼前。她的笑容,她的声音,她眼中的光彩…如此鲜活,如此温暖,恍若昨日。
沈寒舟的嘴角,在冰冷的剑锋压迫下,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似乎想弯起一个笑容。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滴在寒光闪闪的剑刃上,瞬间凝结成细小的冰珠。
够了。这一生,能拥有过这些,够了。
风,似乎在这一刻骤然猛烈起来。卷起漫天飞舞的雪花和晶莹的梅瓣,疯狂地打着旋儿,将整个庭院笼罩在一片迷蒙的白色混沌之中。
就在这风雪迷眼、剑刃即将割裂生命的瞬间,沈寒舟紧闭的眼帘前,那无边的黑暗与纷乱的白雪之间,一个身影竟无比清晰地显现出来。
是云娘!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江南布裙,裙裾在风雪中轻轻飘动,如同不染尘埃的仙子。她脸上没有血污,没有痛苦,只有一种沈寒舟从未见过的、极致温柔和恬静的笑容,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仿佛能融化世间一切冰雪的暖意和深深的眷恋。她就站在纷飞的白雪与落梅之间,站在那座新坟之前,朝着他,缓缓地、坚定地伸出了一只手。
她的唇瓣轻轻开合,没有声音,但沈寒舟却无比清晰地“听”到了那三个字,如同最温暖的和风,拂过他即将冰封的灵魂:
“阿舟,回家。”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驱散了所有的寒冷和绝望。所有的痛苦、挣扎、不甘,在这一刻奇异地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和释然。
沈寒舟脸上最后一丝牵强的弧度,终于化开,变成了一个真正安然、甚至带着一丝满足的浅浅笑容。
他握着剑柄的手,用尽全力,猛地向自己颈侧一拉!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皮肉被割裂的声响,在狂啸的风雪声中微不可闻。
温热的液体瞬间喷涌而出,溅落在身下冰冷的雪地上,如同在纯白的画卷上泼洒开朵朵刺目的红梅,炽热而凄艳。
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如同被伐倒的古木,缓缓地、沉重地向前倾倒,最终伏在了那座覆盖着白雪和落梅的新坟之上。
风雪更急,卷起更多的花瓣与雪沫,温柔地、无声地覆盖上他的身体,覆盖上那渐渐冷却的鲜血,也覆盖上那柄跌落在一旁、犹自嗡鸣的长剑。
庭中,那株百年白梅在狂风中剧烈地摇曳着,满树繁花如同玉碎琼崩,纷纷扬扬,落英如雪。清冽的寒香,混合着新雪的气息、泥土的微腥、以及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血气,在小小的庭院里弥漫开来,久久不散。
天地苍茫,风雪未歇。
只有那满树白梅,依旧在寂静地、疯狂地绽放,如同祭奠,又如同无声的咏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