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一生劫,几世念(1/2)
>风雪夜,沈寒舟独饮烈酒,喉间烧灼如万遍愁绪翻涌。
>指尖摩挲剑穗上干涸的血迹——那是云娘战死沙场时溅上的。
>“替我看看故乡的雪...”她咽气前的呢喃刻在他骨髓里。
>班师回朝那日,他在她旧匣中发现褪色的婚书与未寄出的家信:
>“寒舟,若此战得归,梅树下埋着给你的答案。”
>他疯般策马三千里,却在推门刹那僵住——
>满院白梅下,新立的衣冠冢被风雪温柔覆盖。
>剑锋吻过咽喉时,他看见云娘在雪中伸出手:
>“阿舟,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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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外,风如负伤的猛兽,在塞北的荒原上凄厉地咆哮,一次次猛烈撞击着沈寒舟单薄的帅帐。厚重的毡布被掀得哗哗作响,每一次剧烈的抖动都卷进一股裹挟着碎雪和沙砾的寒流,刮在脸上,针扎般的疼。案头那盏孤零零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狂风中左摇右晃,顽强地挣扎着,在帐壁上投下沈寒舟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忽明忽暗,如同他此刻飘摇欲坠的心魂。
他独自踞坐在冰冷的地毡上,案上别无他物,唯有一只粗瓷海碗,里面盛满了浑浊浓烈的烧刀子。他端起碗,仰头灌下一大口,那劣酒如同滚烫的岩浆,凶猛地烧灼过喉咙,一路烫进冰冷的胸腔深处。这灼痛非但没能驱散那噬骨的寒意,反而像引燃的火星,瞬间燎原,将积压了数月、沉甸甸的愁绪彻底引爆,在五脏六腑间翻江倒海。眼前是惨烈的厮杀,耳边是金铁交鸣与濒死的惨嚎,但最终,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景象都汇聚成一点——一张苍白却带着诀别微笑的脸。
云娘。
沈寒舟的手颤抖着,下意识地抚上腰间佩剑冰冷的剑柄。手指触到的,并非冷硬的金属,而是缠绕在柄上那一小截早已褪色发硬的东西——半截染血的剑穗。那是她最后的气息,是她留在这世间唯一的、带着温度的印记。指尖小心翼翼地摩挲过那深褐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血迹,粗糙的触感仿佛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他强撑的壁垒。浓烈的血腥气、沙尘的粗粝感、还有她身上那一点点几乎被遗忘的、类似青草的气息,混杂着烧刀子的辛辣,猛地冲进鼻腔,呛得他眼眶瞬间酸涩发胀。
就是那一刻,就是那个血与火染透半边天的黄昏。
西戎的狼骑如黑色的潮水,一波波疯狂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左翼防线。战鼓声嘶力竭,号角呜咽着,淹没在震天的喊杀与兵刃的碰撞声中。沈寒舟浑身浴血,手中的长槊已不知挑翻了多少敌骑,沉重的铁甲上布满了刀痕箭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剧痛钻心。汗水混着血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混乱的战场,搜寻着那抹熟悉的身影。
终于,在战线最前方那片被马蹄反复践踏、尸骸枕藉的泥泞之地,他看到了她。
云娘一身银亮的轻甲已多处破损,沾满了污泥和暗红的血渍。她背对着他,纤细却异常挺拔的身影在一群如狼似虎的西戎重骑兵包围中,显得如此单薄,却又如同礁石般顽强。她手中的长剑化作一道银色的闪电,精准而狠辣地格挡、突刺,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蓬血雨。她身侧,已有数名西戎骑兵栽落马下。她在为他争取时间,争取那一点点重整阵脚、调动后备的喘息之机。
“云娘!退后!”沈寒舟嘶吼着,声音在嘈杂的战场上显得如此微弱。他猛夹马腹,不顾一切地向她所在的方向冲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把她从这绞肉机般的漩涡中拽出来!
然而,迟了。
就在他奋力前冲的刹那,战场另一端,一名西戎骁骑都尉似乎认出了他这主帅的旗帜,眼中凶光爆射。那都尉猛地摘下了挂在马鞍旁一张巨大的铁胎硬弓,张弓搭箭,动作一气呵成,弓弦瞬间被拉成了满月,冰冷的箭簇在血色夕阳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遥遥对准了正欲策马奔向云娘的沈寒舟!
沈寒舟的汗毛瞬间倒竖,一股冰寒的死亡预感攫住了他。他本能地想要勒马闪避,但冲势已起,胯下战马也因伤痛而略显迟钝。眼看那支灌注了千斤力道的狼牙重箭就要离弦!
就在这电光石火、生死悬于一线的瞬间,前方那个浴血奋战的身影仿佛心有灵犀。云娘猛地回头!她的目光瞬间穿透混乱的战场,精准地捕捉到了那支即将射向沈寒舟的致命箭矢,也看到了他因惊怒而瞬间扭曲的脸庞。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一丝对自身安危的顾虑,她那双因厮杀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迸发出一种沈寒舟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决绝光芒。
她放弃了格挡面前挥来的弯刀,任由锋刃在肩甲上擦出刺目的火花。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手中长剑向地上一插,借力腾身而起!纤细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如同扑火的飞蛾,又像一道撕裂空气的流光,义无反顾地朝着沈寒舟的方向扑来!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沈寒舟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然,划破血色的空气,扑向他的身前。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每一寸紧绷的肌肤,看到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混杂着无尽担忧与刻骨眷恋的复杂光芒。
“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脏骤停的钝响,撕裂了战场的喧嚣。
那支本该洞穿沈寒舟胸膛的重箭,狠狠地、无情地贯穿了云娘单薄的胸甲,从她左胸的位置透出大半截染血的箭簇!巨大的冲击力带着她轻盈的身体在空中猛地一滞,随即向后倒飞。
“云娘——!!!”
沈寒舟的嘶吼彻底变了调,那是绝望的野兽濒死的哀嚎。他目眦欲裂,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眼前轰然崩塌、粉碎!他完全忘记了身处的战场,忘记了四周的刀光剑影,不顾一切地滚落下马,踉跄着、连滚带爬地扑向那个坠落的身影。
他重重地摔在冰冷的、浸满血水的泥泞里,溅起的泥点沾满了他的脸。但他浑然不觉,只是拼命地用双手撑起身体,连拖带爬地扑到云娘身边。
她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泥泞中,身下的血水如同暗红色的墨汁,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晕染开来,刺目惊心。那支乌黑的狼牙箭深深没入她的胸口,只留下尾羽在外面微微颤抖。她的小脸惨白如雪,嘴唇因失血而迅速褪去颜色,长长的睫毛无力地垂着,每一次细微的喘息都带着身体痛苦的抽搐,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她苍白的下颌。
“云娘!云娘!看着我!看着我!”沈寒舟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铁爪攥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他颤抖的手想去碰触那可怕的伤口,却又怕带来更大的痛苦,只能悬在半空,无助地痉挛着。他笨拙地、徒劳地试图用手去堵那不断涌出温热血浆的伤口,可那粘稠滚烫的液体却固执地从他指缝间汩汩涌出,怎么也止不住。
“军医!军医在哪?!!”他猛地抬头,朝着混乱的战场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声音里充满了濒临崩溃的绝望和疯狂。然而回答他的,只有更猛烈的喊杀声和刀兵碰撞的噪音。
一只冰冷得几乎没有温度的手,轻轻地、虚弱地覆在了他沾满血污和污泥的手背上。那微弱的触感,却像一道惊雷击中了沈寒舟。
他猛地低下头。
云娘不知何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盛满了星辰和笑意的眸子,此刻被巨大的痛苦和迅速流逝的生命力笼罩着,蒙上了一层灰翳,正努力地、无比艰难地聚焦在他脸上。她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有细微的、带着血腥味的吐息。
“寒…寒舟…”极其微弱的气音,细若蚊蚋,却清晰地钻入沈寒舟的耳中,如同重锤敲击着他的灵魂。
“我在!我在!云娘,你撑住!军医马上就来!你撑住啊!”沈寒舟紧紧抓住那只冰冷的手,仿佛想把自己的生命之火渡给她,语无伦次地低吼着,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泥泞,滚烫地滑落。
云娘看着他,眼神渐渐有些涣散,但嘴角却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那是一个虚弱的、破碎的,却又带着某种奇异安然的笑容。她似乎用尽了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手指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似乎想回握住他的手。
“…替…替我…”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的生命,“…看…看看故乡的…雪…”
故乡的雪…那遥远江南小镇里,每逢深冬,庭院中那株百年老梅树下,簌簌飘落的、洁白无瑕的雪花…
她的目光,最后深深地、眷恋地烙印在沈寒舟痛不欲生的脸上,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永恒。那眼中曾有过的、只为他一人绽放的缱绻温柔,如同燃尽的烛火,在沈寒舟的注视下,一点点地、无可挽回地黯淡下去,最终彻底熄灭,归于一片沉寂的空洞。
覆在他手背上的那只手,失去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软软地、沉重地滑落下去,跌入冰冷的泥泞里。
“云娘——!!!”
沈寒舟猛地从血淋淋的噩梦中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粗重地喘息着,额头上冷汗涔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丝毫无法平息那焚心蚀骨的剧痛。案上的油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帐内一片漆黑,只有帐外呼啸的风雪声,如同无数冤魂在呜咽。他下意识地、死死攥紧了腰间的剑穗,那半截干硬冰冷的穗子几乎要被他捏碎,嵌入掌心。
喉间的灼烧感更甚,那劣酒带来的刺激和梦中涌上的血腥气混合在一起,翻腾欲呕。他猛地抓起酒碗,将残余的冰冷酒液狠狠灌入口中,试图用这更猛烈的辛辣来镇压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云娘咽气前那句“替我看看故乡的雪”,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日日夜夜在他耳边回响,刻入骨髓,渗入灵魂。
终于熬到了班师回朝的那一日。
京都的城门高大巍峨,彩旗招展,锣鼓喧天。道旁挤满了欢呼雀跃的百姓,将官道围得水泄不通。皇帝亲率百官,在城门外设下盛大的凯旋台。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硝烟和人群汗水的混合气味,喧嚣的人声几乎要掀翻天际。
沈寒舟身披御赐的明光重铠,端坐于皇帝御赐的纯黑骏马之上,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他脸上覆着冰冷的铁面,遮挡了所有的表情。阳光照在锃亮的铠甲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刺得他眼睛生疼。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一波波涌来,像无数根细针扎进他的耳膜,搅得他头痛欲裂。他挺直着脊背,目光空洞地平视前方,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有身下战马每一次踏在青石路面上的清脆蹄声,单调地敲击着他麻木的心房。
繁琐冗长的献俘、宣捷、犒赏仪式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直到日头偏西,沈寒舟才得以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回到自己在京中那座空旷冷清的将军府邸。
府邸里弥漫着一股久无人居的、陈旧的尘埃气息。他挥退了所有诚惶诚恐前来伺候的仆役,独自一人,脚步沉重地走向府邸深处那个他特意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擅动的房间——那是云娘在京都短暂停留时居住过的屋子。
推开门,一股淡淡的、熟悉又陌生的清冷香气扑面而来。屋内纤尘不染,显然被精心打扫过,所有的陈设都保持着原样,仿佛主人只是刚刚离开片刻。一张简单的梨木妆台,一张挂着素色纱帐的拔步床,一个靠墙放置的、半人高的红木旧衣箱。
沈寒舟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地钉在了那个衣箱上。他一步步走过去,脚步在寂静的房间里发出空洞的回响。他在箱前缓缓蹲下,手指有些颤抖地抚过光滑的箱盖边缘,仿佛还能感受到她指尖留下的温度。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又充满恐惧的仪式感,轻轻掀开了沉重的箱盖。
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几件云娘常穿的素色衣裙,散发着淡淡的皂角清香。最上面,是一件叠得方方正正的、洗得发白的旧战袍——那是她初入军营时穿的号衣。沈寒舟的指尖拂过那粗糙的布料,往事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衣物一件件取出,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当拿起最后一件叠好的月白中衣时,下面露出了一个样式古朴的紫檀木小匣子。匣子不大,四角包着黄铜,表面打磨得光滑温润,没有锁。
沈寒舟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认得这个匣子,是云娘从江南老家带来的,里面装着对她而言最珍贵的东西。她曾半开玩笑地说,那是她的“百宝箱”,轻易不给人看。
他屏住呼吸,将匣子捧在手中,触手冰凉沉重。轻轻拨开小巧的铜扣,掀开盖子。
匣子里东西不多。几件不值钱但打磨得光滑圆润的小石头,大概是儿时的玩物;一支早已干涸开裂的廉价胭脂;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还有…沈寒舟的目光瞬间凝固了。
匣底,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左边,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微微泛黄的纸。纸的质地厚实,边缘处已磨损得起了毛边。沈寒舟的手指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将它轻轻展开。
红纸黑字,字迹端正而略显稚嫩,却带着一种庄重的力量。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沈寒舟…云芷…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永结鸾俦…”
是他当年亲手所写的婚书。上面的墨迹,有些地方已被岁月模糊,或因被无数次摩挲而晕开。下方,是她娟秀清丽的签名——“云芷”。这是她的闺名,鲜少有人知晓。指尖抚过那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沈寒舟的眼前瞬间被水雾模糊。她一直珍藏着,甚至带到了这铁血沙场。
婚书旁边,是另一张折叠的信笺。纸张较新,但显然也被反复展开看过多次,折痕清晰深刻。沈寒舟的心猛地揪紧,他拿起信笺,展开。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正是云娘那清丽中带着几分洒脱的笔锋:
“寒舟吾夫如晤:
边关苦寒,朔风如刀,见字如面,望君珍重。营中诸事冗杂,然每至夜深人静,独对孤灯,思君之情,如泉奔涌,不可断绝。
家中双亲可安?弟妹学业可有进益?每每思及,愧意难当。身为女儿,未能承欢膝下;为人妇,亦未能在君身旁嘘寒问暖,反累君时时挂念,云娘之过也。
此间战事胶着,凶险万分。然寒舟勿忧,妾虽蒲柳之姿,亦知忠义二字。君为家国砥柱,妾当为君手中利刃,护君周全,虽万死亦不辞。唯愿此身,能化作盾甲,为君挡去箭矢风霜。”
读到这里,沈寒舟的呼吸骤然停止,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握着信纸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原来…原来她早有此念!那战场上决绝的一扑,并非偶然的冲动,而是早已深埋在她心底的誓言!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信纸上娟秀的字迹仿佛化作了利刃,剜割着他的心。
他强忍着巨大的悲痛,继续往下看:
“…昨夜又梦回江南,庭中老梅应已着花?寒香暗浮,白雪压枝,恍如仙境。犹记当年与君初识于梅下,君折枝相赠,笑言‘此花最配卿颜色’…言犹在耳,思之断肠。
寒舟,若此战得归,天佑你我平安返家,勿忘往梅树下寻一寻。妾…妾埋了给你的答案。”
信到此戛然而止。没有日期,没有署名。仿佛话未说完,便被什么紧急的军情打断,或是她心中千头万绪,终不知如何落笔。那最后一句“埋了给你的答案”,如同一个滚烫的烙印,深深烫在沈寒舟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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