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残风夜落寒雪(2/2)
云烨走了,像一阵卷入风雪中的铁甲洪流,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院骤然空寂下来,只剩下炉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永无止息的风雪呜咽。这空寂,比他沉默的注视更令人窒息。那些被他强行塞入我脑海的、关于“阿砚”的碎片——左手小指抵纸的习惯,桂花糕的甜度,眉妆的深浅……此刻却像摆脱了束缚的幽灵,在每一个寂静的角落疯狂滋长。
我坐在窗边,对着空白的宣纸,却再也无法落笔。笔尖悬在半空,墨汁凝聚,最终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团浓重的、化不开的黑。那黑,像极了他离去时深不见底的眼神。
我开始在城中游荡,像个无主的游魂。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向城西。空气中果然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那间不起眼的糕点铺子前,刚出炉的桂花糕冒着腾腾热气。鬼使神差地,我买了一块。指尖触到那温热的、软糯的糕点,心口竟莫名地一抽。咬下一口,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带着浓郁的桂花香。太甜了。我皱起眉,几乎立刻就想吐掉。可就在这一瞬间,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攫住了我。不是味觉的熟悉,而是一种……仿佛在无数个相似的瞬间,曾有人含笑看着我,递过一块同样甜得发腻的糕点,而我当时似乎……也皱着眉,却还是吃完了。
这感觉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手中的糕点变得沉重无比。我默默地将剩下的包好,攥在掌心,那甜腻的香气却固执地缠绕在指尖,挥之不去。
回到小院,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屋里的清冷扑面而来。我走到角落里那个落满灰尘的小木箱前。里面没什么值钱东西,只有几件旧衣,几块劣质的画石,最底下压着一个小小的、磨得光滑的铜镜,背面刻着粗糙的缠枝花纹。这是我仅有的、关于过去的物件。
我拿起铜镜,冰冷的触感贴着掌心。昏黄的镜面映出一张年轻却写满茫然的脸。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两道疏淡的眉毛上。云烨指尖那冰凉又滚烫的触感,仿佛又清晰地印在了上面。我伸出自己的手指,颤抖着,笨拙地沿着眉骨描摹。指尖划过皮肤,带来轻微的痒意,却无法唤起他指腹薄茧留下的那种奇异悸动。镜中人的眼神空洞,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探寻。
我是谁?
雪砚?那个用泪水作画,心湖一片空白的画师?
还是……那个被一个叫云烨的将军,用生命和鲜血呼唤着的“阿砚”?
铜镜从我无力的手中滑落,“哐当”一声掉在泥地上,镜面映出屋顶朽坏的梁木,扭曲而破碎。
日子在等待与自我怀疑的煎熬中缓慢爬行。城中的气氛也如同绷紧的弓弦,一日紧过一日。粮价飞涨,流民增多,街市上巡逻的兵卒面孔越来越严肃。关于北狄铁骑凶悍、云州前线吃紧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压抑的空气中悄悄蔓延。每一次听到马蹄声由远及近,我的心都会骤然提到嗓子眼,随即又在看清来人并非云烨的亲兵后,重重地沉下去,沉入一片冰冷死寂的失望之海。
我开始作画,疯狂地作画。不是接活计,而是宣泄。用最浓的墨,最烈的赭石,在粗糙的纸上涂抹。笔下不再是工笔的花鸟仕女,而是扭曲的线条,狂乱的风,燃烧的城,断裂的戈矛……还有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每一张狰狞混乱的画面深处,固执地浮现出来——深邃,锐利,燃烧着沉痛与执着,如同暗夜里永不熄灭的星辰。
那是我记忆里,云烨看我的眼神。
每当画到那双眼睛,我的手就会不受控制地颤抖,心口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我猛地掷下笔,任由墨汁在纸上肆意横流,污浊了那双眼睛。然后颓然跌坐在地,大口喘息,冷汗浸透后背。这双眼睛,像一把钥匙,固执地想要撬开我记忆深处那扇锈死的门,每一次尝试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我害怕这痛楚,却又不由自主地一次次去触碰。仿佛只有在这近乎自虐的描绘中,才能短暂地靠近那个在我生命中留下巨大空洞、又带着一身风雪闯入、最后决然离去的男人。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变得模糊。不知过了多少天,也许十天,也许半月。一个铅灰色的午后,寒风卷着稀疏却冰冷的雪粒。我正对着一幅刚被墨汁污毁的“眼睛”发呆,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后竟在我那破败的柴门外戛然而止!
不是寻常巡逻兵卒的马蹄节奏!我的心猛地一撞,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向门口。
柴门被粗暴地撞开,寒风裹着浓烈的血腥气猛地灌了进来!一个身影踉跄着扑入,沉重的甲胄上沾满黑红的血污、凝固的泥浆和融化的雪水,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头盔早已不见,散乱的黑发被血和汗黏在额角、脸颊,脸上布满污痕和一道新添的血口,皮肉翻卷,狰狞可怖。唯有那双眼睛,在极度疲惫和血污的掩盖下,依旧燃烧着熟悉的、锐利如鹰隼的光芒——是云烨!
他回来了!在兵荒马乱、烽火连天的时刻,他竟然真的回来了!
“云烨!”我失声惊呼,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变调。他身上的伤显然不止左肩一处,新的创口还在渗出温热的血,顺着冰冷的铁甲往下淌。
他看到我,眼中那拼死搏杀后的戾气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庆幸淹没。他甚至来不及站稳,沾满血污的大手猛地伸出,一把死死抓住我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带着铁锈和血腥的味道,几乎要将我的腕骨捏碎!
“走!”他嘶吼着,声音因过度消耗和急迫而撕裂沙哑,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快走!城破了!北狄人……马上就到这条街了!别回头!跑!往南门跑!”他猛地将我往他身后狠狠一拽,自己却像一堵墙,用尽最后的力气挡在了门口,面对着院外那条空寂、却即将被铁蹄和杀戮踏碎的长街。
“那你……”我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惊恐地看着他摇摇欲坠、却依旧死死钉在门口的背影。血正从他肋下和腿上几处新裂开的伤口汩汩涌出,迅速在脚下的泥地上洇开一片刺目的红。
“别管我!”他头也不回地厉吼,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同时猛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刀!刀刃已然崩缺,沾满黑红的血垢,在灰暗的天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寒意。那拔刀的动作似乎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全靠手中的刀拄在地上才勉强支撑不倒。他像一头负伤濒死、却誓要守护巢穴的孤狼,将最后的凶悍与不屈都凝聚在挡在门口的背影里。
“记住!”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沫里呛出来,“活下去!阿砚!给我……活下去!”
那一声“阿砚”,不再是疑问,不再是探寻,而是倾注了所有生命、所有未竟之愿、所有刻骨铭心之痛的绝望呐喊!
话音未落,院墙外猛地传来一阵非人的、野兽般的嚎叫!紧接着是沉重的、密集如鼓点般的马蹄声,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涌到了院门口!几个披着兽皮、面目狰狞的北狄骑兵的身影,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出现在柴门外的风雪中!他们看到了挡在门口的云烨,也看到了他身后的我,眼中爆发出残忍嗜血的光芒,怪叫着策马直冲过来!
“跑——!!!”云烨发出此生最后、也是最凄厉的咆哮!他用尽最后的力量,将拄地的佩刀横在身前,迎着那汹涌而来的死亡洪流,不退反进,猛地撞了上去!
刀锋与弯刀撞击,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火星四溅!
我看不见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一片混乱的刀光、飞溅的血肉、北狄人狰狞扭曲的面孔和云烨那瞬间被淹没又顽强撕开缺口的、浴血的身影!他像一道燃烧着生命最后火焰的屏障,死死堵在门口狭窄的通道上,用血肉之躯阻挡着冲进来的铁蹄!
一个北狄骑兵被他不要命的打法劈下马来,另一个的弯刀却狠狠砍在了他的背上!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
“呃啊——!”云烨发出一声痛极的闷哼,身体向前扑倒,却又在倒下的瞬间,猛地将手中的断刀掷出,精准地贯入另一个正要冲向我方向的骑兵咽喉!
“走——!”他扑倒在地,血如泉涌,却依旧朝着我发出最后的嘶吼,那声音已微弱如蚊蚋,却带着燃烧灵魂的力量!
巨大的惊恐和一种撕心裂肺的剧痛瞬间攫住了我!我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却本能地遵从了他以生命发出的最后指令。我转身,用尽平生所有的力气,撞开后窗,跌入院后那片覆盖着厚厚积雪的荒草坡。
身后,兵刃的撞击声、北狄人愤怒的咆哮声、战马的嘶鸣声……还有……那一声沉重如闷雷的、身体倒地的声音……混合着风雪,如同地狱的挽歌,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及膝的积雪中狂奔,寒风像刀子割在脸上,泪水瞬间涌出眼眶,又被冻成冰冷的冰棱。我不敢回头。耳边只有他最后那声嘶力竭的“跑!”,和他身体倒下的闷响,一遍遍回荡,震得我灵魂都在颤抖。
不知跑了多久,双腿早已麻木,肺部像破旧的风箱般拉扯着剧痛。终于,我再也支撑不住,脚下一软,重重地扑倒在冰冷的雪地里。积雪冰冷地包裹着我,脸埋在雪中,刺骨的寒意却无法冷却心头那灭顶的绝望和焚烧般的剧痛。
云烨……那个执着地唤我“阿砚”、笨拙地为我画眉、在烽火中浴血归来的男人……死了。为了让我“跑”,为了让我“活下去”,死了。
他倒下了。为我而死。而我,甚至不知道他呼唤的那个“阿砚”,究竟是不是我。
冰冷的雪贴着滚烫的脸颊,我蜷缩在雪地里,身体因极度的寒冷和巨大的悲恸而剧烈地颤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直到手脚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直到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稍稍麻木,一个念头才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我的脑海:
回去。
无论如何,我要回去。
哪怕那里已是修罗场,哪怕……只能找到他冰冷的尸身。
我挣扎着爬起来,手脚并用,踉踉跄跄地,沿着来时的足迹,一步一步,朝着那座已沦为地狱入口的小院挪去。每一步,都重逾千斤。
小院柴门洞开,像一个被撕裂的伤口,暴露在灰暗的天光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混杂着铁锈和死亡的气息,令人作呕。
院内的景象,如同被巨锤狠狠砸入我的眼帘,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
雪地早已不复洁白,被践踏得污浊不堪,浸染着大片大片刺目的、暗红的、甚至发黑的血污,如同地狱的泼墨画。几具北狄骑兵的尸体以扭曲的姿势倒在血泊中,死状狰狞。而最中央,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面朝下,一动不动地伏在冰冷的泥地上。
他身上的铁甲破碎不堪,布满了刀砍斧凿的痕迹,最深的一道几乎将他的后背整个劈开,皮肉翻卷,深可见骨。鲜血还在从那恐怖的伤口和其他几处创口缓慢地渗出,染红了他身下更大范围的土地,那暗红的色泽还在一点一点地、绝望地向四周的积雪洇染、扩散。他的一只手,那只曾笨拙地为我画眉、在风雪夜死死抓住我手腕的手,无力地伸向前方,五指深深抠进了冰冷的泥地里,仿佛在倒下前,仍想抓住什么,或者……爬向哪里。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风雪声,远处的厮杀哭嚎声,全都退到了遥不可及的远方。我的耳朵里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胸膛的轰鸣,还有血液冲上头顶的尖锐嘶鸣。
“云……烨……”我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又像是被无形的冰凌冻结在原地。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我看着他伏卧的、被鲜血浸透的冰冷身躯,看着他伸向虚空、沾满血污泥泞的手……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攫住了我,冲垮了所有冻结的理智和恐惧。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哭嚎,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
“云烨——!”
冰冷的雪地,坚硬冰冷。我扑跪在他身边,双手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想要触碰他,却又怕碰碎了他早已支离破碎的身体。指尖悬在他冰冷的、沾满血污的铠甲上,剧烈的颤抖带起一片绝望的涟漪。
“云烨……云烨你醒醒……你看看我……”我的声音破碎不堪,被汹涌而出的泪水呛得断断续续。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将我吞没。所有的压抑,所有的茫然,所有他留下的那些无法理解的碎片,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滔天的绝望和灭顶的悔恨。
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地奔流而出。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他冰冷的、被血浸透的后背上,砸在他散乱沾血的发间,砸在身下那片混合着血与泥的污浊雪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是我忘了……是我……”我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双手终于绝望地、死死地抓住了他冰冷的肩膀,仿佛想用自己微弱的体温去温暖这具迅速流失所有热度的身体,“你醒醒……你看看我……我是阿砚……我是阿砚啊!”这个名字,第一次如此自然、如此痛彻心扉地从我口中喊出,带着血泪的咸腥。
就在我滚烫的泪水,混着他冰冷的血水,滴落在他后背那最狰狞的伤口附近,渗入那片暗红的血泊时——
异变陡生!
那滴混着泪的血水落处,接触到他血肉的瞬间,竟猛地迸发出一片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幽蓝色光晕!那光晕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漾开一圈圈涟漪!
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庞大到足以摧毁灵魂的信息洪流,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以那滴泪血接触点为中心,势不可挡地冲进了我的脑海!
“轰——!”
剧烈的眩晕和撕裂般的剧痛瞬间攫住了我!眼前猛地一黑,无数破碎的光影、声音、情感……如同失控的万花筒,疯狂旋转、炸裂!
不再是模糊的碎片,而是清晰得令人窒息的画面,裹挟着强烈的情感,排山倒海般涌入——
* **第一世:** 漫天飞雪的古寺梅林,年轻的将军(云烨!)解下沾着雪花的猩红披风,笨拙地裹在一个冻得发抖、抱着画板的布衣少年(我!)身上。少年(我)仰起脸,笑容清澈如融化的雪水:“将军,我为你画幅红梅映雪可好?”将军冷硬的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暖意。
* **第二世:** 雕梁画栋的宫阙深处,烛影摇曳。已是宫廷画师的我(阿砚),坐在妆镜前。身着亲王蟒袍的云烨(他竟成了亲王!)站在我身后,手中捏着一支青雀头黛,对着镜子,眉头紧锁,神情紧张得如同面对千军万马。他小心翼翼地将黛笔凑近我的眉梢,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莫动……这次定要画好……”他低声说,气息拂过我的耳廓。镜中映出我(阿砚)忍俊不禁又带着羞赧的脸庞。画面定格在他笨拙却温柔的动作上。
* **第三世:** 金戈铁马,尸横遍野的战场!硝烟弥漫,断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我(阿砚)一身医者布袍,被流矢射中胸口,倒在血泊中,怀中还死死护着一卷染血的画轴。云烨(他依旧是将军!)浑身浴血,如同疯魔般策马冲来,嘶吼着我的名字,目眦欲裂。他滚鞍下马,将我抱在怀里,滚烫的泪水砸在我冰冷的脸上。我(阿砚)艰难地抬起染血的手,想抚平他紧锁的眉头,气若游丝:“……眉……还没画完……”手,无力地垂下。他抱着我冰冷的身体,仰天发出野兽般的悲号。
* **第四世、第五世……** 江南烟雨中的擦肩而过,他落魄书生,我青楼歌女,惊鸿一瞥,再寻无踪……塞外风沙里的短暂同行,他商队护卫,我随行画匠,一场突如其来的沙暴,生死永隔……
* **第八世:** 熟悉的破庙!风雪夜!年轻的云烨(这一世,他竟是个贫寒书生!)蜷缩在冰冷的草堆里,发着高烧,神志不清。一个背着画具、眉目清冷的年轻画师(我!雪砚!)路过,将他费力地背回自己的茅屋。画师(我)悉心照料,书生(云烨)醒来,看到画师的第一眼,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阿砚!是你!”而画师(我),只是困惑而疏离地看着他:“公子认错人了。”书生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如同燃尽的烛火。他挣扎着坐起,不顾劝阻,拿起炭笔,颤抖着,固执地要为画师画眉。炭灰弄脏了画师的脸,书生眼中是绝望的泪:“为何……为何又忘了……明明约定过……”最终,他没能熬过那个冬天。画师(我)将他草草安葬,看着墓碑上陌生的名字,心头只有一丝莫名的、空落落的怅惘。
* **第九世:** 风雪破庙的重逢!昏迷的将军(云烨)被画师(我,雪砚)拖回小屋……他醒来时那刻骨铭心的狂喜与呼唤……他笨拙固执地为我描眉……他接到军令决然离去时眼中深不见底的不舍与那句“待山河无恙,为你画一世眉妆”的誓言……最后,是此刻!他浴血归来,用身体为我挡住地狱之门,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嘶吼着“阿砚!活下去!”……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悲欢离合、刻骨相思、生离死别……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名为“雪砚”这一世的记忆堤坝!前世八次的相遇、相爱、分离、遗忘……每一次轮回,他都带着清晰的记忆,如同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在茫茫人海中苦苦寻觅那个早已将他遗忘的爱人!每一次找到,每一次唤醒失败,每一次眼睁睁看着“我”再次遗忘,甚至看着他为“我”而死……那累积了九世的绝望、思念、痛苦和至死不渝的执着……在这一刻,全部、彻底地灌注进我的灵魂!
原来……原来忘的人,一直是我。
原来他每一次的呼唤,每一次笨拙的描眉,每一次不顾生死的守护……都是跨越了轮回、铭刻在灵魂最深处的烙印!
原来“一生劫”,是他的劫!是他在无尽的轮回中,背负着记忆,承受着被遗忘的痛苦,一次次看着爱人死去的劫!
而“换来几世怀念”……这怀念,是他一个人的!是他用九世的孤独守望、九世的肝肠寸断,换来的、对一个永远在遗忘的爱人的、永恒的、绝望的怀念!
“呃啊——!!!”
我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那庞大的记忆洪流带来的冲击,远比肉体的痛苦更甚万倍!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脑海,搅拌着灵魂!巨大的悔恨、灭顶的悲伤、被九世遗忘所累积的、足以将灵魂碾成齑粉的痛苦……瞬间将我彻底吞没!
我抱着他冰冷残破的身体,浑身剧烈地抽搐着,如同离水的鱼。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刷着我满是血污的脸颊,大颗大颗地砸落,混入他身下那片冰冷的、暗红的血泊之中。
“云烨……云烨……”我哭喊着,声音嘶哑破碎,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抱紧他,想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捂热这具早已冰冷的躯体。脸颊紧紧贴着他冰冷的脸颊,泪水滑过他的皮肤,“我记起来了……我都记起来了……阿砚记起来了……你看看我……你睁开眼看看我啊……”
然而,回应我的,只有身下雪地刺骨的冰冷,和他身体上再无一丝生机的僵硬。
风雪呜咽着,卷过这方小小的、被血染红的院落,如同天地同悲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