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天下共君临(2/2)

“那顶凤冠……你什么时候捡回来的?”

“你扔了之后。”他坦白,“朕趁乱捡的,塞进甲胄里。明珠掉了几颗,回宫补上。”

“傻子。”她骂,声音却软,“血糊糊的,也不嫌脏。”

“你碰过的东西,朕都不嫌。”

宫门近了。门扉半毁,焦黑木料耷拉着,但门洞依然完整。踏进阴影那刻,冷紫嫣身体晃了晃,沈璟竤立刻收紧手臂。

“传太医!”他吼。

声音在宫墙间回荡。几名太监连滚带爬跑过来,想要搀扶,被沈璟竤瞪回去。他打横抱起冷紫嫣,动作小心避开她伤口,大步走向内宫。

凤冠从她发间滑落,掉在地上。沈璟竤脚步一顿。

“别管。”冷紫嫣闭着眼说,“回头再捡。”

“不行。”沈璟竤单膝跪地,腾出一只手捡起凤冠,塞进她怀里,“抱着。这是朕送你的第一件礼物,不许丢。”

冷紫嫣抱住凤冠,金属边缘硌着她手臂。她睁开眼,看他侧脸线条紧绷,汗水混着血从他下颌滴落,砸在她手背上。

“沈璟竤。”她又喊。“我在。”

“我重吗?”“重。”他说,手臂更用力,“重得像朕的江山。”

她笑出声,笑着笑着眼前发黑。最后意识里,是他抱着她奔跑的颠簸,是他一遍遍喊她名字,是凤冠明珠贴着她胸口传来的冰凉触感。

还有一句话,她没来得及说。但没关系,余生还长。太医署挤满了人。

伤兵躺在临时铺开的草席上,呻吟声、药味、血腥味混杂在一起。沈璟竤抱着冷紫嫣穿过人群时,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让开!”他吼。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沈璟竤冲进最里间,那是太医令平时问诊地方,此刻空着——老太医正在外面救治重伤士兵。

他将冷紫嫣平放在榻上,转身拽住一名路过医官:

“叫陈太医过来!现在!”医官连滚带爬跑了。

沈璟竤跪在榻边,握住冷紫嫣的手。她手心冰冷,脉搏微弱但规律。他扯开她破碎甲胄,露出里面白色内衫——早已被血浸透,变成暗红色。

“嫣儿。”他拍她脸,“醒醒,别睡。”冷紫嫣睫毛颤了颤,没睁眼。

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陈太医提着药箱冲进来,看见榻上景象时倒抽一口冷气。

老人没废话,放下药箱就探脉,翻看伤口,检查瞳孔。

“怎么样?”沈璟竤声音绷紧。

“失血过多,力竭昏迷。”陈太医语速极快,“肩上这处伤最重,深可见骨,必须立刻缝合。还有腿上、背上……陛下,请先出去,老臣需要清净。”

“朕就在这。”

“陛下!”

“朕、就、在、这。”沈璟竤一字一顿,“你治你的,朕不打扰。”

陈太医盯着他,良久叹气:“那请陛下退到三步外,别妨碍老臣。”

沈璟竤退到墙边,背靠墙壁滑坐在地上。他视线没离开过榻上人,看着她被剪开衣衫,露出纵横交错的伤口。

有些是新添的,皮肉翻卷;有些是旧伤崩裂,暗红血肉裸露。

针线穿过皮肤时,冷紫嫣身体痉挛了一下。

沈璟竤指甲掐进掌心。“轻点。”他哑声说。

“已经最轻了。”陈太医头也不抬,“娘娘意志坚定,换常人早疼晕过去。”

确实,冷紫嫣没醒。她只是眉头紧皱,嘴唇咬出血痕。

沈璟竤想起身过去,被她握住手,但陈太医眼神制止了他。时间变得粘稠。

窗外天色从亮转暗,又从暗转亮。烛火点起,药炉咕嘟冒泡,空气中弥漫着苦味和血腥味。

陈太医缝合完最后一处伤口,用温水擦净她身上血污,盖上薄被。

“好了。”老人直起腰,揉着酸疼肩膀,“伤口处理完毕,接下来就看娘娘自己了。若能熬过今晚发热,便无性命之忧。”

沈璟竤站起来,腿麻得踉跄。他走到榻边,低头看冷紫嫣。

她脸上血迹被擦干净,露出苍白皮肤,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小阴影。呼吸平稳许多,胸口规律起伏。

“她什么时候醒?”

“也许明天,也许三天后。”陈太医收拾药箱,“陛下也受伤了,让老臣看看。”

“不用。”

“陛下!”老人提高声音,“您背上箭伤只是草草包扎,若不处理会化脓溃烂。届时娘娘醒来,看见您这般模样,作何感想?”

沈璟竤沉默,终于脱下破碎外袍。陈太医倒抽一口冷气。

三道箭伤,两处刀伤,还有无数擦伤淤青。

最严重是左肩那道,箭头虽已拔出,但伤口周围皮肉发黑,明显有感染迹象。

“您就带着这样的伤,抱娘娘跑了一路?”老人声音发颤。

“死不了。”沈璟竤坐上另一张榻,任陈太医处理伤口。药酒擦过皮肉时带来烧灼剧痛,他咬紧牙关,一声没吭。

视线始终落在冷紫嫣身上。陈太医动作很快,清创、上药、包扎。

完毕后,他退到一旁写药方:“陛下需静养三日,伤口不能碰水,饮食清淡。还有——您也失血不少,必须卧床休息。”

“朕知道。”

“您不知道。”老人放下笔,眼神严肃,“老臣说句僭越的话:今日宫变虽平,但朝局未稳。陛下若倒下,娘娘这番苦战便白费了。”

沈璟竤手指蜷了蜷。“朕不会倒。”他说。

陈太医叹气,留下药方和一瓶内服丸药,躬身退下。门轻轻关上,室内恢复寂静。烛火噼啪爆开一朵灯花,光影在冷紫嫣脸上跳跃。

沈璟竤挪到她榻边,坐下,握住她没受伤的右手。她手指动了动。他立刻俯身:“嫣儿?”

冷紫嫣没醒,但嘴唇微微张开,吐出两个字:“……水。”

沈璟竤立刻起身倒水,扶起她上半身,小心将杯沿凑到她唇边。她小口吞咽,喉结滚动,半杯水下肚后,眉头舒展了些。

“还要吗?”他问。她不答,又昏睡过去。

沈璟竤放下杯子,将她重新放平,盖好被子。他坐在脚榻上,背靠床沿,就这么看着她。烛火渐弱,他起身换了根新烛,又坐回来。

夜深了。窗外传来打更声,三更天。远处还有零星脚步声,是士兵在清理战场。沈璟竤闭了闭眼,疲惫像潮水涌上来,但他不敢睡。

怕她发热,怕她做噩梦,怕她醒来看不见他。

“陛下。”门外传来压低声音。

“说。”“陆相求见,说有要事禀报。”

沈璟竤看了眼冷紫嫣,她睡得安稳。他起身,轻手轻脚走出房间,带上房门。外间,陆文渊等在那里,官袍换了件干净的,但脸色依然憔悴。

“什么事不能明天说?”

“事关叛党同谋名单。”陆文渊从袖中取出卷轴,“禁军连夜审讯,撬开几个活口嘴。牵扯官员……比预想多。”

沈璟竤展开卷轴,目光扫过上面名字。

十二个。从三品侍郎到地方知府,甚至还有两位皇室远亲。他嘴角扯出冷笑:“好,真好。朕的朝堂,原来早被蛀空了。”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先押入天牢。”沈璟竤卷起名单,“等皇后醒了,朕与她商议。”

陆文渊抬头,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就说。”

“陛下……”老人斟酌词句,“与皇后共理朝政一事,是否再斟酌?自古后宫不得干政,娘娘今日虽有大功,但朝臣们……”

“朝臣们怎样?”沈璟竤打断他,“不服?有异议?那就让他们来跟朕说。看是他们的脖子硬,还是朕的刀快。”

陆文渊沉默。“陆相。”沈璟竤语气缓和下来,“朕知道你是为社稷着想。但冷紫嫣不是寻常女子,她今日如何力挽狂澜,你亲眼所见。这江山,朕一人坐不稳。”

“老臣明白。”陆文渊躬身,“只是……史笔如刀。”

“那就让史官记下:大燕武帝沈璟竤,与皇后冷氏共治天下,开创盛世。”沈璟竤看向紧闭房门,“至于后人评说,朕不在乎。”陆文渊不再劝,行礼告退。

沈璟竤回到内室,冷紫嫣依然睡着。

他在榻边坐下,重新握住她的手,将脸埋进她掌心。皮肤温热,脉搏在指尖下规律跳动。活着。都活着。

窗外泛起鱼肚白时,冷紫嫣动了一下。

沈璟竤立刻惊醒——他不知何时睡着的,趴在榻边,手臂发麻。他抬头,看见冷紫嫣睁着眼睛,正静静看着他。

“嫣儿?”他声音沙哑。

冷紫嫣眨了眨眼,视线聚焦在他脸上。她嘴唇干裂,开口时声音微弱:“……你丑死了。”

沈璟竤愣住,然后笑出来。笑声从胸膛深处涌出,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疲惫。

他低头,额头抵着她的手背,肩膀轻微颤抖。冷紫嫣没动,只是看着他。

良久,他抬起头,眼睛通红。“欢迎回来。”他说。冷紫嫣弯了弯嘴角:“凤冠呢?”

“在桌上。”沈璟竤起身取来凤冠,放在她枕边,“明珠补上了,金丝也修好了。等你好了,朕重新给你办封后大典,比之前计划盛大十倍。”

“不要。”她侧头看凤冠,“就这个好。”“这个破了。”

“破了才好。”冷紫嫣手指抚过断裂处,“提醒我们,今天是怎么活下来的。”

沈璟竤握住她手指,贴在唇边。窗外天光大亮,晨曦穿透窗纸,洒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远处传来钟声——宫变后第一次早朝钟响,沉闷而肃穆。

新的一天开始了。血洗过的江山,需要重建。破碎的朝堂,需要重整。死去的人需要安葬,活着的人需要安抚。

但此刻,沈璟竤只想握紧这只手。“冷紫嫣。”他叫她的名字。

“嗯?”

“朕的江山万里,缺你不可。”他重复广场上那句话,但这次声音轻柔,像誓言,“这天下,你我共临。”

冷紫嫣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她笑了,真正的笑,眼睛弯成月牙:“沈璟竤。”

“嗯?”

“我饿了。”沈璟竤怔住,随即大笑:“好,朕传膳。想吃什么?”

“粥。”她说,“白粥就行。”

“再加点糖?”

“嗯。”

他起身走到门口,吩咐候着的太监。回头时,看见冷紫嫣已经坐起来,靠着软枕,手指轻轻拨弄凤冠垂下的明珠。

阳光落在她脸上,照亮苍白皮肤和新添伤疤。也照亮她眼底那簇不灭的火。

沈璟竤走回榻边,坐下,将她揽进怀里。冷紫嫣没抗拒,靠在他肩上,闭上眼睛。

“累了就再睡会儿。”他说。

“不睡了。”她声音闷在他衣料里,“还有很多事要做。”

“比如?”

“比如……”冷紫嫣抬头,眼睛亮晶晶看着他,“先把那群叛党同谋处理了。然后整顿禁军,安抚百姓,重修宫墙。还有——”

她停顿,手指戳他胸口。“给你这身伤讨个说法。谁伤的,怎么伤的,伤了多少下,我——笔笔记着。”

沈璟竤抓住她手指,贴在自己心口。

“都在这里。”他说,“朕也记着。”

窗外钟声又响,一声接一声,传遍宫城每个角落。

新的一天,新的开始,新的江山。以及新的帝后。

他们相拥在晨光里,像两株从血泊中长出的藤蔓,根系纠缠,枝叶相覆,再大的风雨也分不开。

天下共君临。不是誓言,而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