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天下共君临（1/2）

最后一名叛军士兵倒下时，手中长矛砸向青石板，发出空洞回响。

那声音在突然寂静的广场上扩散，像投入死水石子。沈璟竤拄着剑喘息，剑身豁口映出他半边染血脸庞。

他视线扫过四周——尸骸堆积如山，折断旗帜浸泡在暗红血泊里，远处宫墙仍在燃烧，黑烟将天空撕成碎片。

冷紫嫣站在他三步之外。

她手中那把从叛军将领手里夺来的宽刃刀，刀尖抵着地面，血顺着凹槽流成细线。

玄甲左肩破碎，露出里面早已染透的白色内衫，发髻彻底散了，黑发黏在脖颈伤口周围。

她没动，只是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出细微颤音。

沈璟竤松开剑柄。剑砸在地上，金属撞击声惊动几只躲在残垣后的乌鸦。

它们扑棱翅膀飞起，黑色羽毛飘落血泊。他朝她走去，脚步踉跄，左腿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让他几乎跌倒。但他没停。

三步距离，他走了很久。

直到站在她面前，闻到血、铁锈和火烧气味混合在一起，浓烈得令人作呕。

冷紫嫣抬起眼睛，瞳孔里映出他狼狈模样。她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结束了。”沈璟竤说，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石头。

冷紫嫣扯了下嘴角。

那不算笑，只是肌肉抽动。她松开握刀的手，宽刃刀哐当倒下，砸起几滴血珠溅上她靴面。

她低头看刀，又抬头看他：“沈璟竤。”“嗯。”

“你背上箭……”

“拔了。”他打断她，抬手想碰她脸，手臂举到一半却僵住。

手掌全是血和污垢，指甲缝里嵌着不知是谁的皮肉。他蜷起手指，收回来。

冷紫嫣抓住他手腕。她力气大得惊人，五指扣紧他腕骨，将他手掌按在自己脸颊上。

血污蹭开，在她苍白皮肤上留下一片暗红印记。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眶泛红，但没有泪。

“还活着。”她说，不知在说谁。

“还活着。”沈璟竤重复，拇指抚过她颧骨那道新添伤口。不长，但深，皮肉翻卷着。他指尖发抖：“疼吗？”

“你呢？”

他摇头，然后点头，最后哑声笑出来：“疼。哪都疼。”

冷紫嫣也笑，笑声卡在喉咙里变成咳嗽。她咳得弯下腰，沈璟竤扶住她肩膀，感觉到她浑身都在抖。

不是恐惧，是力竭后肌肉不受控制震颤。他揽住她，将她按进怀里。

甲片硌着骨头。她脸埋在他颈窝，呼吸灼热喷在皮肤上。

沈璟竤抱紧她，紧到能听见自己肋骨在压力下发出细微声响。他不在乎。

广场上风卷着血腥味扑过来，远处还有零星星喊杀声，但这一小片区域安静得像坟墓。

不，不是坟墓。是劫后余生的缝隙。“陛下！”有人喊。

沈璟竤没回头。他知道是谁——禁军副统领赵青，那个在统领倒戈时第一个拔刀护驾的年轻人。脚步声靠近，在五步外停住。

“叛军……肃清了。”赵青声音紧绷，“宫内残余正在清剿，四位藩王擒了三位，镇北王……自刎了。”

冷紫嫣身体僵了一瞬。

沈璟竤掌心贴着她后背，轻轻摩挲：“知道了。清点伤亡，救治伤者，扑灭宫墙大火。还有——”他停顿，声音沉下去，“把李肃尸体拖出来，挂到午门外。”

赵青吸气：“陛下，这……”“挂三天。”沈璟竤说，语气平静得可怕，“让所有人看看，背叛朕是什么下场。”

“……是。”脚步声退去。

冷紫嫣从他怀里抬起头，眼睛盯着他下颌线条：“李肃教过我剑法。”

“我知道。”

“他女儿去年及笄，我送过一支簪子。”

沈璟竤沉默片刻：“我会留他全尸，不累及家人。”

“不该这样。”冷紫嫣说，手指揪紧他破碎衣襟，“不该是你下这种命令。沈璟竤，你应该是……”

“应该是什么？”他打断她，低头看进她眼睛，“坐在龙椅上，批奏折，谈仁政？嫣儿，你看看四周。”

他松开一只手，指向广场。尸山血海。折断的兵器插在尸体上，有些还在微微晃动。

一名年轻士兵趴在血泊里，手伸向不远处半截断旗，指尖离旗杆只有一寸。他死了，眼睛还睁着，望着宫墙方向。

“这是朕的江山。”沈璟竤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用血洗出来的江山。朕可以仁，但对敌人不能。尤其是今天——他们差点杀了你。”

最后一句带出戾气。冷紫嫣怔怔看他，然后抬手捧住他脸。

她掌心温度很低，沾着血，贴在他皮肤上却烫得惊人：“沈璟竤，你听好。我不需要你为我变成暴君。”

“我不是——”

“你是。”她指尖按在他唇上，止住他话头，“你在害怕。怕我死，怕失去我，所以要用最残忍手段震慑所有人。我懂。”

沈璟竤喉结滚动。“但我不许。”

冷紫嫣继续说，声音软下来，带着某种疲惫的温柔，“我的陛下，该是天下共主，不是复仇恶鬼。李肃该死，但别让他脏你的手。”

风卷起她一缕头发，扫过他脸颊。

沈璟竤抓住那缕头发，缠绕在指间。发丝里混着血块，干涸后结成硬痂。

他低头，额头抵住她额头，闭上眼：“冷紫嫣，你总是知道怎么戳我软肋。”

“因为这里也是我的。”她碰了碰他心口。

远处传来脚步声，不止一人。沈璟竤睁开眼，看见几名将领和文官朝这边走来，为首的是老丞相陆文渊。

老人官袍下摆撕破一道口子，脸上有烟熏痕迹，但步伐依然稳当。他们在十步外停住，齐齐跪下。

“陛下。”陆文渊声音洪亮，穿透血腥空气，“宫变已平，逆党伏诛。请陛下回宫主持大局，安抚臣民，重整朝纲！”

身后众人附和：“请陛下回宫！”声音在空旷广场回荡。

沈璟竤没动，依然维持着额头相抵姿势。他嘴唇几乎贴着她耳朵，气息拂过她耳廓：“听见了吗？他们在催朕回去当皇帝。”

“你本来就是。”冷紫嫣说。“可朕想先做一件事。”他退开半步，单膝跪下。

青石板浸透血水，跪下去时发出粘稠声响。沈璟竤袍摆铺开，暗金龙纹浸泡在暗红里。他抬头，看见冷紫嫣瞳孔骤缩，嘴唇微微张开。

“陛下——”

“别说话。”沈璟竤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金丝编织，明珠镶嵌，凤尾展翅——是那顶凤冠。东海明珠缺了三颗，金丝有处折断，但整体依然华美夺目。他一路厮杀，一路护着它，甲胄内侧甚至缝了暗袋。

冷紫嫣盯着凤冠，呼吸停了。

“本来该在太和殿，百官朝拜，钟鼓齐鸣。”

沈璟竤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朕该亲手为你戴上，诏告天下，你是朕的皇后，大燕国母。”

他举起凤冠。阳光穿透黑烟，落在明珠表面，折射出破碎光斑。

“但现在——”沈璟竤环顾四周，尸骸，血泊，燃烧的宫墙，跪伏的臣子，“只有这些。残垣断壁，尸山血海，还有一群刚杀完人的武夫和吓破胆的文官。”

他停顿，看向她眼睛。“冷紫嫣，你愿意吗？”

风突然大起来，卷起地面血腥味扑过来。冷紫嫣头发被吹乱，遮住半边脸。

她没去拨，只是盯着他手中凤冠，盯着他跪在血泊里的身影。

“在这里？”她问。“在这里。”“当着这些尸体？”

“当着这些见证。”沈璟竤纠正，“他们见证了朕如何险些失去你，也见证了朕如何必须得到你。”

一名年轻将领忍不住抬头，被身旁同僚拽回去。

陆文渊跪得笔直，眼皮都没抬。冷紫嫣笑了。

那笑容一点点展开，从嘴角蔓延到眼睛，最后整张脸都亮起来。她伸手，不是接凤冠，而是抓住沈璟竤手臂，用力将他拉起来。

沈璟竤踉跄站直。“要戴可以。”冷紫嫣说，手指抚过凤冠断裂金丝，“但得是我自己来。”

她从沈璟竤手里拿过凤冠，掂了掂重量，然后转身面对广场。风掀起她破碎披风，猎猎作响。她提高声音，每个字都砸进寂静里：

“都抬头！”跪着的人群一阵骚动。陆文渊第一个抬头，苍老眼睛看向她。接着是赵青，然后是其他将领、文官。

所有人视线聚焦在她身上——玄甲染血，黑发凌乱，脸颊带伤，手里却捧着一顶华美凤冠。荒诞又庄严。

“今日死在这里的人，有叛军，有逆党，也有忠臣。”

冷紫嫣声音清冽，穿透血腥空气，“他们为各自信念搏命，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但活下来的各位——”

她停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你们选择站在陛下这边。无论出于忠心、利益，还是别无选择，结果都一样：你们赢了。”有人吞咽口水。

“赢家该有奖赏。”冷紫嫣继续说，“我的奖赏，就是这顶凤冠。”她举起凤冠，阳光再次落在上面。

“但我不要谁赐予。这皇后之位，是我用剑杀出来的，用血换来的。今日我站在这里，不是等着被加冕，而是告诉诸位——”

她将凤冠戴在自己头上。金丝扣入凌乱黑发，明珠垂落额前，凤尾展翅指向天空。

她没整理仪容，没擦拭血迹，就那样戴着破碎华冠，站在尸山血海中央。

“从今往后，我冷紫嫣与陛下同尊。”她一字一句，“他之江山，即我之江山。他之臣民，即我之臣民。他之敌——”声音陡然转厉。

“即我之敌，诛九族，掘祖坟，不死不休！”

最后四个字在广场炸开，回声撞上宫墙反弹回来。跪着的人群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屏住。陆文渊盯着她，良久，深深叩首：

“臣，拜见皇后娘娘！”一个，两个，十个，百个。

声音汇成浪潮：“拜见皇后娘娘！”

沈璟竤站在她身侧，看着这一幕。他本该觉得被冒犯——哪有皇后自己给自己加冕？

哪有皇后当着臣子面宣称共掌江山？但他没有。

他只觉胸膛里有什么东西炸开，滚烫液体流遍四肢百骸。

他伸手，握住冷紫嫣垂在身侧的手。她手指冰凉，被他包裹进掌心。她没看他，依然直视前方，但小指勾了勾他掌心。

“满意了？”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

“还不够。”沈璟竤说，然后抬高声音，“陆相。”

“老臣在。”

“拟旨。”沈璟竤字句清晰，“皇后冷氏，于宫变中护驾有功，诛杀逆党，安定社稷。自今日起，与朕共理朝政，见皇后如见朕，诏令同效。”

陆文渊猛地抬头：“陛下！这……自古未有——”

“那就从朕开始。”沈璟竤打断他，“拟不拟？”

沉默。老人脸上皱纹更深了，他看看沈璟竤，看看冷紫嫣，最后看向广场尸骸。良久，他再次叩首：“老臣……领旨。”

沈璟竤点头，转向冷紫嫣：“现在满意了？”

冷紫嫣终于转头看他，凤冠明珠在她眼前晃动。她眼睛亮得惊人，像燃烧的星：“沈璟竤，你会被史官骂死。”

“让他们骂。”他凑近，嘴唇几乎贴着她耳朵，“朕有你就够了。”

她笑，笑着笑着咳嗽起来。沈璟竤揽住她肩膀，对赵青下令：“备辇，送娘娘回宫医治。还有，传太医令，所有重伤者优先救治。”

“是！”

人群开始动起来。将领们起身指挥清扫战场，文官们簇拥着陆文渊去拟旨，士兵们抬着伤员艰难穿过尸堆。秩序从混乱中重新生长，像血泊里开出的花。

沈璟竤扶着冷紫嫣往宫门走。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沈璟竤几乎半抱着她，感觉到她体温在下降，手心渗出冷汗。

“撑住。”他低声说，“马上到。”

“嗯。”冷紫嫣靠在他肩上，凤冠歪向一侧，她没去扶，“沈璟竤。”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