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生根17(2/2)
“桂香也是可怜,嫁过来就没享过福。我听说她娘家那边本来给她说了镇上的亲事,她非要跟陈满仓……”
“自己选的路,跪着也得走完。不过你说,王主任真会抓人去结扎吗?”
“怎么不会?去年李家庄那户,不就被抓去了?男的出去躲了三个月,回来一看,媳妇已经被拉走了,回来哭都没地方哭。”
“唉,造孽啊……”
声音渐渐远去,大概是挖完这片换地方了。桂香蹲在原地,手握着锄头柄,指节发白。那些话语像针,一根根扎进心里。她想起母亲当年确实说过镇上杀猪的王屠户托人来提亲,彩礼给得厚,答应成亲后让她在镇上卖肉,不用下地。可她那时一心想着陈满仓,觉得他老实可靠,跟了他,苦日子也能熬出头。
现在想来,母亲也许是对的。如果当初选了王屠户,现在至少不用为下一顿饭发愁,不用害怕半夜有人来砸门,不用让女儿十二岁就懂得看人脸色、挖野菜充饥。
可是,没有如果。
桂香深吸一口气,开始挖那些灰灰菜。动作很用力,锄头深深扎进泥土,带出潮湿的土腥味。她挖得很仔细,每一株都尽量保留完整的根,这样回去种在屋后,也许还能再长一茬。
“娘!”招娣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带着惊喜,“我找到野葱了!一小片呢!”
桂香直起身,看见女儿举着一把青绿的野葱,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那笑容很淡,像阴云缝隙里漏出的一缕阳光,转瞬即逝,却让桂香心头一暖。
“小心别把根挖断了,”桂香说,“带回去栽上。”
“嗯!”招娣用力点头,又蹲下身继续挖。
母女二人默默挖了半个下午,篮子渐渐满了。除了野菜,招娣还找到几个野蘑菇,虽然不多,但晚上加进糊糊里,总能添点鲜味。
太阳西斜,天色又开始阴沉,远处传来闷雷声。桂香直起酸痛的腰,看了看天色:“要下雨了,回去吧。”
招娣也站起来,拎起篮子,另一只手自然地搀住母亲。篮子不轻,但她拎得很稳。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难走。雨水让土路变成泥浆,每走一步都要小心滑倒。招娣走在前面,不时回头提醒:“娘,这儿有块石头,绕开走。”“这儿滑,扶着树。”
桂香看着女儿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忽然鼻子一酸。招娣才十二岁,却已经像个大人了。别的孩子这个年纪还在爹娘怀里撒娇,招娣却要挖野菜、照看弟弟、担心家会不会散。
“招娣,”桂香轻声问,“你……恨爹娘吗?”
招娣停下脚步,回过头,眼睛里满是困惑:“恨?为什么恨?”
“因为……因为家里穷,因为爹娘没本事,让你吃苦。”桂香说得很艰难。
招娣摇摇头,很认真地说:“不恨。爹娘对我好,我知道。爹去砖瓦厂干活,手都磨破了;娘去帮工,背都压弯了。你们都是为了我和弟弟。”
她顿了顿,低下头,声音变小:“我……我就是害怕。害怕爹不要我们了,害怕娘真的像昨天说的那样……走了。”
桂香心头一震。原来招娣都记得,都听进去了。那些在绝望中说出的气话,像刀子一样刻在了孩子心里。
“招娣,”桂香蹲下身,平视着女儿的眼睛,“娘昨天说的是气话,娘不会走。爹也不会不要我们。咱们是一家人,再难也要在一起,知道吗?”
招娣看着母亲,眼睛渐渐红了。她用力点头,扑进桂香怀里,闷声说:“嗯,在一起。”
桂香抱住女儿,感觉那小小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她抬头望天,灰云低垂,雷声滚滚。又要下雨了。这个春天,雨似乎特别多,特别冷。
但怀里的温暖是真实的。招娣的体温,土生奶香的气息,陈满仓粗糙手掌的温度——这些是她在世间仅有的、也是最珍贵的。
“走,”桂香拍拍女儿的背,“回家。你爹也该回来了。”
陈满仓回来时,天已经黑透了。雨又开始下,淅淅沥沥,敲打着塑料布补丁,发出单调的声响。
他推开门,带进一股潮湿的冷风和泥土气息。桂香正在灶台前热野菜糊糊,招娣在炕上哄土生睡觉。见他回来,桂香抬起头,眼神带着询问。
陈满仓摇摇头,脱下湿透的外衣挂起来,在灶前坐下,伸手烤火。火光跳跃,映着他疲惫的脸和紧锁的眉头。
“赵老四怎么说?”桂香低声问。
陈满仓沉默片刻,才开口:“他确实有些门路,但……都不干净。”
“比如?”
“比如去北山偷砍木材,那边是国营林场,抓住要坐牢。比如帮人运私货,不知道运的是什么,但肯定不是正经东西。还有……”陈满仓顿了顿,“帮镇上一个老板收债,欠债不还的,就去‘说道说道’。”
桂香脸色一白:“这不成打手了?”
“所以我没答应。”陈满仓说,“赵老四还笑我死脑筋,说这年头,能挣到钱就行,管它干不干净。他说他去年帮人收了一笔债,抽成五十块,够他吃三个月。”
五十块。桂香心里一紧。那是陈满仓在砖瓦厂干两个月的工钱。
“但那是伤天害理的事,”陈满仓继续说,声音很沉,“咱们再穷,也不能干那个。赵老四还说……还有一种来钱快的。”
他停住了,看着跳跃的火苗,眼神复杂。
“什么?”桂香问。
“卖血。”陈满仓吐出两个字。
灶膛里的火噼啪响了一声。桂香的手一颤,勺子差点掉进锅里。
“镇上医院旁边,有人专门收这个。”陈满仓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一次抽20,给二十块钱。身体好的,一个月能抽两次。”
“不行!”桂香脱口而出,“那是在拿命换钱!我听说有人抽多了,晕倒在路上,再也醒不过来!”
“我知道。”陈满仓说,“赵老四说他干过两次,后来头晕得厉害,就不敢去了。他说那里排队的人多得很,都是走投无路的。”
两人陷入沉默。只有雨声、火声和土生细微的呼吸声。
招娣在炕上听着,手紧紧攥着被角。卖血?她听说过这个词,村里的二狗子他爹就是卖血死的,抽得太勤,一头栽倒就没起来。那时候娘还跟爹说,再难也不能走那条路。
可是现在……现在还有选择吗?
“吃饭吧。”桂香盛出糊糊,声音有些发颤。
晚饭吃得很安静。陈满仓吃得很快,几乎没怎么咀嚼就咽下去。桂香小口小口地吃,味同嚼蜡。招娣喂土生吃了点糊糊,自己才吃,剩下的不多,她吃得很干净,连碗沿都舔了一遍。
饭后,陈满仓又坐在门槛上,望着漆黑的院子抽烟。那是他最后的几根烟叶,平时舍不得抽,只有特别烦闷的时候才点一根。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明灭,像一只疲惫的眼睛。
桂香收拾完,走到他身边坐下。两人都没说话,只是并肩坐着,听雨声,看黑暗。
“满仓,”许久,桂香轻声说,“要不……我去镇上看看?纺织厂那个临时工……”
“说了不行。”陈满仓打断她,语气有些冲,“你没听陈老栓说吗?要镇上户口担保。咱们上哪儿找担保人?去找王主任?他会帮咱们?”
桂香不说话了。她知道陈满仓说得对,只是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万一呢?万一有好心人呢?
“那……砖瓦厂那边,我再去求求工头?多给我点活计,工钱低点也行。”
“你背上的伤还没好。”陈满仓的声音软下来,“上次搬砖砸的,青紫了那么大一块,晚上疼得睡不着,以为我不知道?”
桂香抿紧唇。原来他都知道了。
“总得想办法。”她喃喃道,“一个月,转眼就过去了。”
陈满仓狠狠吸了一口烟,烟头燃到尽头,烫了手指。他甩掉烟蒂,看着那点火星在泥水里熄灭。
“明天,”他说,“我再去镇上转转。听说码头那边有时候需要卸货的临时工,按件算钱,多劳多得。”
“你的腰……”
“没事。”陈满仓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还能扛。”
他走进屋,招娣已经铺好了被褥。土生睡在中间,招娣睡里面,外面留出两个人的位置。被子只有两床,一床厚的给土生裹着,一床薄的四个人盖。
陈满仓和桂香躺下,中间隔着土生。孩子睡得很熟,小手握成拳头放在脸旁,呼吸均匀。招娣侧身向着弟弟,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身上,像是保护,又像是怕他消失。
黑暗中,陈满仓睁着眼,听着妻子和儿女的呼吸声。桂香的呼吸很轻,偶尔会停顿一下,像是在梦中抽泣。招娣的呼吸均匀绵长,但睡梦中会突然抖动一下,像是被噩梦惊醒。土生则完全没心没肺,偶尔咂咂嘴,不知梦见了什么好吃的。
这个家。陈满仓想。这个破败的、风雨飘摇的、却又是他全部的家。
他悄悄起身,走到堂屋,再次站到门后。柴刀还在那里,冰凉的铁器在夜色中泛着幽光。他伸出手,没有碰刀柄,而是从旁边拿起一把镰刀——明天去镇上,如果找不到活,就去郊区割点草卖,听说养牛场收干草,一分钱一斤。
活下去。怎么活?
一点一点活。一口一口喘气。一步一个脚印,哪怕踩在刀尖上。
他握着镰刀,在黑暗中站了很久,直到双腿发麻,才轻轻放下,走回里屋。
招娣其实没睡着。她听见父亲起身,听见他在堂屋站了很久,听见镰刀被拿起又放下的声音。她紧紧闭着眼,假装熟睡,手却伸进枕头底下,攥紧了那五块钱。
五张毛票,已经被她的汗浸得有些发软。这是她全部的、秘密的财产,是她从牙缝里省下来的,是她准备在最后一刻拿出来的救命钱。
可是五块钱,能救什么命呢?
一个念头在她心里慢慢成形,模糊却坚定。她想起村东头李奶奶说的话:“招娣啊,你手巧,编的蝈蝈笼子比镇上卖的还好看。”她想起上次跟娘去镇上,看见有人摆摊卖手工编的小动物,围了好多人买,一个能卖两毛钱。
两毛钱。她算着:如果一天编五个,就是一块钱。一个月三十天,就是三十块。三十块,虽然离六百还差得远,但至少……至少能买点粮食,能让爹娘喘口气。
可是编那些需要材料。需要细竹篾,需要彩线,需要时间。而且,去哪里卖?镇上那么远,她一个小孩子,爹娘肯定不会同意。
但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
招娣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盯着屋顶那个漏雨的补丁。雨水滴进瓦盆,发出规律的叮咚声,像计时,像倒计时。
一个月。她还有三十天。
她要试试。偷偷地试。等明天爹去镇上,娘去挖野菜,她就在家照看弟弟,顺便试着编点什么。如果能成……如果能成……
招娣翻了个身,把弟弟往怀里搂了搂。土生哼唧一声,小手无意识地抓住她的衣角,又沉沉睡去。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变成细密的淅沥。远处传来狗吠声,一两声,又归于寂静。夜很深,很沉,像一口看不见底的古井。
但井底也许有光。哪怕只是萤火虫那么微弱的一点光,也要抓住。
招娣闭上眼睛,终于有了睡意。在入睡前的恍惚中,她仿佛看见自己编了一只漂亮的蚱蜢,绿油油的,眼睛用红布头点缀,活灵活现。一个穿花裙子的小女孩买走了它,给了她两毛钱。崭新的,硬挺的,能买四个白面馒头。
她笑了,在梦中。
而另一边,陈满仓也终于睡着了。他梦见自己站在码头上,扛着沉重的麻袋,一个接一个,永远扛不完。汗水模糊了眼睛,腰疼得像要断掉,但他还在扛,因为每扛一袋,口袋里就多一分钱。一分,两分,五分……慢慢地,聚成一元,两元……聚成六百元。
他醒来时天还没亮,腰真的在疼。但心里那团火,没有熄灭。
天快亮了。新的一天,新的挣扎,新的、渺茫的希望。
雨停了。屋顶漏下的最后一滴水,滴进瓦盆,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然后,寂静。
漫长的寂静之后,是远方第一声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