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生根17(1/2)
陈老栓走后许久,那低哑的嗓音仍在破败的土坯房里回荡,像蛛网般粘在每一个角落,挥之不去。桂香站在原地,手指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红痕。院子里那滩泥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几只瘦骨嶙峋的鸡有气无力地刨食,啄起的不过是碎石和泥浆。
一个月。
这两个字在她脑子里嗡嗡作响,与昨日王主任那张油光满面的脸重叠在一起。她记得他说话时唾沫星子飞溅的样子,记得他身后两个年轻人虎视眈眈的眼神,记得他们搬走粮食时麻袋摩擦地面的沙沙声——那声音像钝刀割着她的心。
“娘……”招娣怯生生的声音从里屋门缝里飘出来。
桂香猛地回过神,看见女儿半边苍白的脸和一双过于早熟的眼睛。那双眼睛此刻盛满了恐慌,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没事。”桂香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声音陌生得不像自己的,“照看好弟弟。”
她转身走向灶台,揭开锅盖。锅里只剩小半锅清得能照见人影的野菜糊糊,几片泛黄的菜叶沉在锅底。她用木勺搅了搅,动作机械。铁锅边缘有一道细微的裂纹,那是去年冬天冻裂的,用铁片箍着,每次烧火她都提心吊胆,怕它突然碎开。
土生在招娣怀里动了动,咂巴着小嘴,发出细微的哼唧声。招娣连忙轻轻摇晃,哼起一首不成调的儿歌。那是桂香小时候哄她时哼的,调子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只剩几个破碎的音节。
桂香盛了一碗糊糊,端到里屋。招娣接过来,先小心地吹凉,才一勺勺喂给土生。孩子吃得急切,小嘴嚅动着,眼睛盯着碗,仿佛那是世上唯一的珍宝。
“你也吃点。”桂香对招娣说。
招娣摇摇头:“我等爹回来。”
桂香没再坚持,她知道女儿的性子。她走回堂屋,在门槛上坐下,目光空洞地望向院门。陈老栓留下的脚印在泥地里清晰可见,一路蜿蜒到门外,消失在村道拐角。那些脚印很深,像一个个小小的坟墓。
她想起陈老栓最后那个眼神——洞悉世事,却又爱莫能助。是啊,他能帮什么?他也不过是王主任手下讨生活的,传达命令,做个中间人,两面不是人。桂香甚至能想象王主任对他说这话时的神情:眯着眼,手指敲着桌子,慢条斯理却不容置疑。
“担保……”桂香喃喃自语。
镇上户口担保。这几个字像一道天堑,横亘在他们与那微薄的希望之间。他们认识的最“镇上”的人,就是每月来村里一次收鸡蛋的老李头。可老李头自己也不过是个走街串巷的小贩,哪有什么担保的资格?
风从屋顶的破洞灌进来,吹得那块塑料布哗哗作响。桂香抬头看去,昨夜接水的瓦盆又积了半盆浑浊的雨水。她起身,费力地端起瓦盆,走到院墙角倒掉。泥水溅到她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留下深色的污迹。
她怔怔地看着那些污迹,忽然想起出嫁前母亲说的话:“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母亲说这话时正在给她缝嫁衣,针脚细密,红布鲜亮。那时候她觉得,跟了陈满仓,苦日子也能过出甜味来。陈满仓有力气,肯干活,虽然不爱说话,但眼神实在。
头几年确实还好。两人起早贪黑,承包了村东头三亩薄田,虽不富裕,但饿不着肚子。招娣出生时,陈满仓在产房外搓着手,笑得像个傻子。他抱着襁褓里的女儿,轻声说:“咱闺女,以后一定过好日子。”
好日子。桂香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什么是好日子?是像王主任家那样顿顿有白面馒头?还是像村里新盖了瓦房那几家,下雨天不用担心屋顶漏水?
不,她现在只求这个家能完整地撑下去。只求别再有人来搬粮拆房。只求土生能平安长大,招娣不用像她一样,十四五岁就扛起半个家的重担。
可是一个月,三十天,七百二十个小时。时间一刻不停地向前走,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祈求而停留。
桂香走回屋里,开始翻箱倒柜。其实没什么可翻的——一个褪了色的红漆木箱,是她的嫁妆,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服,都已经洗得发白,补丁叠补丁;一个陶罐,装着全家人的户口簿和几张泛黄的纸——她和陈满仓的结婚证,招娣的出生证明,土生的超生罚款单。罚款单上的数字刺得她眼睛疼:一千二百元。他们东拼西凑,卖了口粮,借了高利贷,凑了八百,还剩下四百。王主任说,这四百块,拖了一个月,连本带利要还六百。
六百。桂香闭了闭眼。陈满仓在砖瓦厂干一个月苦力,能挣三十。她在那里帮工,一天一块五。不吃不喝,也要攒一年多。
可王主任等不了一年。一个月,已经是他“大发慈悲”了。
她又翻出陈满仓那件旧棉袄。那是结婚第二年她给他做的,面子是深蓝色粗布,里子絮着新棉花。如今面子磨得发白,袖口和下摆都露出了里面发黑的棉絮,好几处补丁颜色深浅不一,像一块块难看的疤痕。桂香摩挲着那些补丁,想起无数个夜晚,她在油灯下一针一线缝补的情景。陈满仓总说:“别补了,还能穿。”可她知道,他就这么一件厚棉袄,冬天出工全靠它。
这件棉袄能卖吗?能卖几个钱?五毛?一块?恐怕人家嫌破,白送都不要。
瓦罐是老祖宗留下的,裂了一道缝,用糯米浆糊过,盛不了水,只能放些干货。可家里哪有什么干货?最后一点红薯干,昨天已经吃完了。
桂香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第一次感到如此彻底的无力。那感觉像溺水,手脚胡乱扑腾,却抓不到任何救命的东西,只能眼睁睁看着水面越来越远,光线越来越暗。
陈满仓沿着村道往河边走,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路上遇到几个村里人,有的别过脸假装没看见,有的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口气摇摇头。
“满仓,听说了……”住在村口的张老汉蹲在自家门槛上抽烟,浑浊的眼睛看着他,“想开点,日子总得过。”
陈满仓点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走过张家,几个妇人聚在井边洗衣,窃窃私语声随风飘来:
“听说昨儿王主任带人去了陈家?”
“可不是,搬走了两袋粮呢!那陈满仓也是,非要生个儿子,这下好了……”
“桂香也苦,嫁过来没过几天好日子。”
“苦啥?自己选的。当初要是听她娘的话,嫁给镇上那个杀猪的,现在不也吃香喝辣?”
“嘘,小声点……”
陈满仓加快脚步,那些话语却像长了脚,追着他跑。他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粘在背上,火辣辣的。他想起昨天王主任临走时拍着他的肩膀,力道很重,脸上堆着笑,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温度:“满仓啊,不是我不讲情面,政策就是政策。你这属于顶风作案,知道不?要不是我看你老实,就不是搬粮这么简单了。”
顶风作案。陈满仓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词,但他懂王主任的意思:你犯了事,我收拾你是应该的,现在给你条活路,你得感恩戴德。
感恩戴德。陈满仓苦笑。他该感谢什么?感谢他们只搬走了大半口粮,还留了一点?感谢他们只捅破了屋顶,没拆墙?感谢他们给了最后一个月期限,而不是当场抓人去结扎?
河边到了。浑浊的河水翻滚着土黄色的泡沫,比昨天更加湍急。连日雨水让河面涨高了不少,淹没了原先下篓子的那块大石头。陈满仓找了一会儿,才在下游十几米处找到一个被冲得歪斜的破竹篓。篓子里空空如也,只有几根烂水草。
另外两个篓子不见了踪影,大概是被冲走了。那是他亲手编的,用了最好的竹篾,编得又密又结实,原本指望能用上好几年。
陈满仓蹲在河边,盯着汹涌的河水。水声轰隆,像无数人在耳边嘶吼。他忽然觉得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累。累得不想起身,不想回家,不想面对桂香愁苦的脸,招娣恐惧的眼睛,土生无知的啼哭。
如果跳下去,一切就结束了。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出来,清晰得可怕。他想象自己沉入水底,河水灌进口鼻,起初是挣扎,然后是窒息,最后是永恒的平静。不再有债务,不再有屈辱,不再有明天该怎么活的焦虑。
多简单。只要向前一步。
他盯着河面,身体微微前倾。水花溅到他脸上,冰凉。就在那一瞬间,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抽泣。
陈满仓浑身一震,猛地回头。
招娣站在离他几步远的田埂上,瘦小的身影在灰暗的天色里显得那么单薄。她用手背使劲抹着眼睛,肩膀一耸一耸,却不敢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下唇,咬得发白。
“招娣?”陈满仓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你……你怎么来了?”
招娣不答,突然冲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腿。孩子的力气很大,抱得他生疼。她把脸埋在他沾满泥浆的裤子上,终于忍不住,哇一声哭出来:“爹……你别……别跳河……我害怕……”
哭声撕心裂肺,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绝望。
陈满仓如遭雷击,僵在原地。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在做什么,意识到女儿看见了什么。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羞愧和悔恨。
“傻丫头,”他蹲下身,笨拙地拍着女儿的背,“爹没想跳河,爹……爹在看鱼篓。”
招娣抬起泪眼模糊的脸,不相信地看着他:“真的?”
“真的。”陈满仓用力点头,伸手擦去女儿脸上的泪痕。那脸蛋冰凉,泪痕滚烫。“爹刚才是在想,这河水这么急,鱼都冲跑了,咱们今晚吃啥。”
招娣抽噎着,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像抓住救命稻草:“我……我不饿。爹,咱们回家吧,娘在等我们。”
陈满仓看着她眼中的恐惧和祈求,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在做什么?他差点做了什么?留下桂香一个人,拖着两个孩子,在这个吃人的世道里怎么活?招娣才十二岁,就要担起母亲的责任?土生还不满周岁,没了爹,将来被人欺负了谁护着?
他想起桂香嫁给他那天,红盖头下的脸又羞又喜;想起招娣第一次叫他“爹”,口齿不清却甜到心里;想起土生出生的那个清晨,第一声啼哭划破黎明的寂静。
他不能死。他死了,这个家就真的完了。
陈满仓深吸一口气,河水的腥味和泥土的气息灌满胸腔。他握住招娣的小手,那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走,”他站起来,腿有些麻,但站得很稳,“跟爹回家。”
回家的路上,招娣紧紧挨着他,一只手始终抓着他的衣角。陈满仓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很实。他不再看路旁那些或同情或嘲弄的目光,只是盯着前方,盯着村尾那间低矮的土坯房。
院子里,桂香已经收拾好了那些翻出来的破烂,正蹲在灶台前生火。潮湿的柴火冒着浓烟,呛得她直咳嗽。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看见陈满仓和招娣一起回来,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鱼呢?”她问,声音平静。
“没捞着。”陈满仓说,“河水太急,篓子冲走了两个。”
桂香“嗯”了一声,没再多问。她起身掀开锅盖,锅里煮着野菜糊糊,加了一小撮玉米面,看起来比早上稠一些。
“王寡妇刚才送来一把红薯叶,”桂香说,“我加进去了。”
陈满仓点点头,在门槛上坐下。招娣乖巧地搬来一个小板凳,挨着他坐。
吃饭的时候,三个人围着灶台。土生已经睡了,小小的身体蜷在炕角,盖着那床补丁最多的被子。招娣小口小口地喝着糊糊,不时抬头看看爹娘。
陈满仓吃完最后一口,放下碗,看着碗底残留的糊糊印子,忽然开口:“我下午去趟邻村。”
桂香动作一顿:“去哪儿?”
“赵家沟,找赵老四。”陈满仓说。
“赵老四?”桂香蹙起眉,“他不是……腿瘸了之后,尽干些不靠谱的事吗?去年倒腾山货,被人骗了,差点让公安抓去。”
“我知道。”陈满仓搓了搓粗糙的手掌,“但他认识的人多,路子野。我去问问,有没有什么短工,零活,或者……别的来钱快的法子。”
他避开“违法”这个词,但桂香听懂了。她的脸色白了白:“满仓,咱可不能……”
“我知道。”陈满仓打断她,眼神很沉,“我有分寸。只是问问,不一定干。”
两人对视片刻。桂香从他眼中看到了昨天没有的东西——一种被逼到绝境后,从绝望深处迸发出的决绝。那不是疯狂,而是冷静的、清醒的决绝,反而更让她心惊。
“家里……”陈满仓继续说,“你先看着。招娣下午跟你去后山,多挖点野菜。我天黑前回来。”
桂香沉默良久,终于缓缓点头:“小心点。”
“嗯。”
陈满仓起身,从门后取下那顶破草帽扣在头上。走到院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桂香正在收拾碗筷,背微微佝偻;招娣抱着土生,轻轻摇晃,哼着不成调的儿歌;院子里那几只瘦鸡还在刨食,泥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
这个画面烙在他心里。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后山的坡地湿滑,泥土被雨水泡得松软,一脚踩下去能陷进半个脚掌。桂香和招娣一前一后,沿着被踩出的小路向上爬。招娣拎着竹篮走在前面,不时回头拉母亲一把。
“娘,小心,这儿滑。”
桂香抓住女儿的手,那手很小,却很有力。她忽然想起招娣刚会走路时,也是在这条路上,摇摇晃晃,跌倒了也不哭,自己爬起来继续走。那时候招娣胖乎乎的,脸颊红润,不像现在这么瘦,脸上总带着怯生生的神情。
半山腰有片相对平缓的坡地,长着稀稀拉拉的灌木和杂草。招娣说的那片野菜地就在这里——其实算不上“地”,只是石头缝和灌木丛间,顽强地生长着一些马齿苋、灰灰菜和野苋菜。
“昨天我来的时候,这边还有不少。”招娣指着东边一片,“今天好像被人挖过了。”
确实,好些地方有新翻的泥土痕迹,野菜被连根挖走,只剩下几个浅坑。桂香心里一沉。看来不止她们一家在打野菜的主意。也是,春荒时节,谁家都不宽裕。
母女二人分开,弯下腰开始寻找。招娣眼尖,很快在一丛荆棘下发现几株肥嫩的马齿苋,小心翼翼地用小锄头连根挖起,抖掉泥土,放进篮子里。桂香则往坡地深处走,那里更陡,但也许还有别人没发现的。
她找到一处背阴的石缝,里面果然长着一片灰灰菜,叶片肥厚,长势喜人。桂香心中一喜,连忙蹲下身,正要开挖,却听见旁边灌木丛后传来说话声。
是村里几个妇人,也在挖野菜。
“……所以说啊,生那么多有什么用?养得起吗?”一个尖细的声音说。
“陈满仓也是死脑筋,非要个儿子。现在好了,罚款交不上,粮食被搬了,屋顶也被捅了,我看哪,这个家迟早要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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