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歧路问心:择径向黎明(1/2)
《铁痕》第二卷:星火燎原·第十七章 歧路问心:择径向黎明
第一部分:灯下叩心,直言问趣
1955年中秋前夕,黔北的梅雨终于歇了,连日的阴雨把家属院的青石板路浸得油亮,踩上去能映出人影。院角的桂花树憋了一整个雨季,终于肆意地吐着芬芳,细碎的金黄花瓣顺着窗棂缝隙飘进屋里,落在赵铁山摊开的《护厂队巡逻记录》上,给密密麻麻的字迹添了点暖意。赵卫国刚从车间换班回来,藏青色的工装被机油浸出了几块深色印记,口袋里还揣着半截没吃完的烤红薯,是李师傅家婆娘给的,外皮微焦,散发着甜香。他指尖沾着的机油在煤油灯的光晕下泛着细碎的微光,刚要把夹在腋窝下的修复轴承验收报告递过去,就见父亲把巡逻记录往桌上轻轻一推,指了指对面的木凳,声音比平时沉了几分:“卫国,坐,爸有话跟你说。”
赵卫国愣了愣,把验收报告小心翼翼地放在桌角,生怕机油蹭到纸上。他注意到父亲面前的木桌上摆得整整齐齐,除了那本巡逻记录,还并排放着两本笔记本——左边那本是自己的,封皮磨得起了毛,里面画满了机械草图,从简单的齿轮结构到复杂的高原加热装置改进图,页边空白处还写着密密麻麻的计算过程;右边那本却格外规整,蓝色的封皮上是父亲刚劲的字迹“可疑人员排查笔记”,里面记着近一个月厂区内外出现的可疑人员特征,连“穿灰布衫老者,每日辰时在厂门东侧卖烟,目光总往车间方向瞟”这样的细节都不曾遗漏。赵铁山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尖轻轻划过机械笔记上“高原加热装置改进方案”的标题,指甲缝里还嵌着没洗干净的铁锈,那是前些天调试设备时蹭上的。他又掂了掂另一本排查笔记,纸张因反复翻阅而有些发脆,页脚处还粘着几片干枯的桂花花瓣。“这半个月,爸天天在车间角落看着你,”赵铁山的目光落在儿子脸上,带着一种赵卫国从未见过的郑重,“你跟着王小虎学修轴承时,能蹲在机床旁三个时辰不挪窝,眼睛盯着砂轮打磨的火花,连李师傅喊你吃午饭都听不见;画图纸时更不用说,煤油灯熬到后半夜,睫毛上都沾着灯油,改方案时连小数点后三位的误差都要反复核对。这些爸都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老厂长要是还在,肯定会夸你是块搞工业的好料。”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拿起那本排查笔记,指尖在“可疑人员特征:穿灰色中山装,左袖比右袖短两指”的字迹上敲了敲,“但爸更记得上个月抓特务那天,你蹲在仓库后墙根,指着地上的鞋印跟护厂队员分析‘前掌深后掌浅,说明怀里揣着重东西’,讲起衣袖长短、手指特征时,眼睛里的光比看机床时亮得多,那是一种打心底里冒出来的兴奋劲儿。”
赵卫国的脸瞬间红了,从脸颊一直烧到耳根,攥着烤红薯的手指不自觉地紧了紧,红薯外皮的焦屑蹭到了手背上。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掌心是常年握锉刀、扳手磨出的薄茧,指关节处还有几处细小的疤痕,那是上次修机床时被铁屑烫伤的;指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机油,这是技工最鲜明的印记,也是父亲一直希望他拥有的“勋章”。“爸,我知道您跟老厂长是过命的交情,也知道您想让我把这门手艺传下去,”赵卫国的声音有些发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羞涩,“我也觉得搞工业挺有意思的,上次咱们一起改进的高原加热装置,石叔叔发电报说在青海测试成功时,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觉得自己做的事特有意义。”“‘有意思’和‘喜欢’,是两码事。”赵铁山轻轻打断他,放下手里的笔记本,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里没有半分责备,只有一种长辈对晚辈的坦诚与关切。煤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左眼角的皱纹因认真而显得格外清晰,那是常年在车间熬夜、在寒风中施工留下的痕迹。“爸年轻的时候,老厂长让我学机床维修,我也觉得‘有意思’,跟着他学了三年,技术不算差。可直到有一次,部队派我去侦察敌人的军火库,我凭着对机械的了解,摸清楚了库房的门锁结构,还发现了敌人藏在机床下的炸药,那次之后我才明白,‘喜欢’是哪怕冒着生命危险,也愿意往前冲的劲儿。”他抬手揉了揉左肩,那里的旧伤在潮湿的空气里还会隐隐作痛,“爸以前总想着把老厂长的手艺传下去,把咱们黔北厂的工业根扎深,就一门心思把你往车间里带,给你找最好的师傅,给你找最全的图纸,却从来没好好问过你一句:卫国,你真正想做的,到底是什么?今天咱们父子俩打开天窗说亮话,不藏着不掖着:你到底是喜欢摆弄机床、画图纸、搞研发,还是更喜欢盯着可疑人员、分析痕迹、护着咱们厂子的安全?”
木桌上的煤油灯芯“噼啪”响了一声,火苗晃了晃,把父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两幅重叠的剪影。赵卫国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掌心的薄茧硌着掌心,那是日复一日与机床打交道的证明。他想起第一次跟着王小虎学磨轴承时的场景,砂轮转动的轰鸣声震得耳朵发麻,火星溅到胳膊上烫出小红点,他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疼,只盯着轴承在砂轮下渐渐变得光滑圆润,心里满是成就感;想起和父亲争论加热装置功率时的面红耳赤,两人做了两个样机通宵测试,看到父亲的方案更稳定时,他虽有些不服气,却也打心底里佩服父亲的经验。可就在这些记忆的间隙里,更清晰的画面冒了出来——第一次跟着护厂队巡逻,他发现仓库墙角的泥土有被翻动过的痕迹,顺着痕迹找到特务藏在狗洞里的炸药;上次那个伪装成检修工的特务,穿着不合身的工装,鞋上沾着只有后山才有的红泥,他一眼就看出了破绽,及时拦住了对方;抓到特务时,看着车间里安然无恙的机床,听着工人们的欢呼声,他心里那种踏实感,是修一百个轴承、画一百张图纸都换不来的。赵卫国沉默了半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烤红薯的焦皮,甜香钻进鼻腔,却让他更加清醒。他抬起头,目光从父亲肩上的旧疤痕移到父亲的眼睛里,声音从一开始的犹豫渐渐变得清晰而坚定:“爸,修机床、画图纸的时候,我觉得很踏实,也很有成就感,知道这些都是在给咱们厂子打根基,给国家搞建设。可每次跟着护厂队巡逻,发现可疑情况、帮着堵漏洞,甚至抓到那些想破坏工厂的特务时,我心里才觉得那是我最想干的事——就像您当年在沈阳护着机床厂,在黔北带着大家建工厂一样,我想护着这里的每一台设备,护着这里的每一个人。”
赵铁山眼底瞬间泛起笑意,那是一种夹杂着欣慰、释然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他往前凑了凑,身体因左肩的旧伤而微微倾斜,却依旧难掩兴奋:“好小子,总算敢跟爸说心里话了!既然你这么想,那爸再问你个实在的——这段时间你跟着护厂队巡逻,天天在厂区里转,肯定比爸更清楚情况,你说说,咱们厂里的护卫,到底有啥问题?别藏着掖着,就当是给爸这个总指挥提意见。”赵卫国一听这话,眼睛立刻亮了,刚才的羞涩和紧张一扫而空,他立刻挺直腰杆,工装的衣角都因这个动作而绷紧,语速也不自觉地快了几分,手里的烤红薯都忘了吃:“问题可不少!第一,护厂队员的组成太单一了,除了张队长是部队转业的,剩下的大多是从车间抽调的技工,手艺是没话说,可对辨人识踪一窍不通。上次那个伪装成检修工的特务,拿着张假的检修单就想进数控车间,护厂队的李大哥只看了单子没看人,要不是我注意到他鞋上的红泥不是车间里的,而且他连最基本的‘主轴箱’都叫成‘转箱子’,早就让他混进去破坏设备了!”他说着,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个巴掌大的小本子,封皮是用硬纸板做的,上面用红笔写着“护厂记录”四个字,翻开第一页,就是他画的厂区平面图,用不同颜色的笔标着巡逻路线和重点区域。“第二,巡逻路线太固定了!我跟着走了三天就摸透了,每天卯时从东门出发,顺时针转一圈,午时在西门换班,下午再逆时针转一圈。特务只要稍微留意一下,就能掐着换班的空档进来,上次刘三放火烧仓库,就是趁中午换班人少的时候干的!”赵卫国的手指在平面图上划过,“我想了个‘三点轮换’的路线,把厂区分成东、西、中三个区域,每个区域安排一组人,每隔一个时辰就换一次区域,这样路线不固定,特务就没法摸规律了。”他又翻到下一页,上面画着几个小人,旁边标注着“衣着特征”“鞋印形状”“手势习惯”等字样,“第三,没有专门的排查记录方法!护厂队遇到可疑人员,全靠脑子记,转头就忘了细节。我跟张队长建议过,搞个‘特征速记法’,不用记脸,就记衣着的颜色、款式,鞋印的深浅、花纹,甚至是手上的疤痕、说话的口音,这些比记脸还管用。上次抓到那个偷钢筋的投机分子,就是因为他说的是河北口音,却装成本地村民,而且鞋印是城里才有的胶底鞋,一核对就露馅了!”赵卫国越说越兴奋,脸颊因激动而泛红,手里的小本子翻得哗哗响,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一幅图,都是他这些天的心血。赵铁山听得格外认真,手里拿着支铅笔,在巡逻记录的空白处飞快地记着,“技工出身”“路线固定”“记录方法缺失”等字样被他圈了又圈,时不时还点头附和:“说得对!还有吗?接着说!”赵卫国咽了口唾沫,继续道:“还有就是装备太落后了!护厂队手里除了几根铁棍、两把旧步枪,就没别的了。仓库、数控车间这些重点区域,连个岗亭都没有,晚上只能靠人巡逻,黑灯瞎火的很容易出问题。我觉得可以在重点区域装个简易的警报器,用铁丝连着铃铛,一旦有人碰,车间里就能听见动静。”
赵铁山接过小本子,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线条,纸张边缘被翻得起了毛,能看出主人有多珍视。他看着那些稚嫩却精准的图纸,忽然想起自己十八岁在沈阳机床厂当学徒时,也是这样拿着个小本子,把老厂长说的每一句技术要领、每一个操作细节都记下来,晚上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看。那时候的小本子,如今也成了他最珍贵的宝贝,里面藏着的不仅是手艺,更是一代代匠人的心血。赵铁山刚要开口,想夸夸儿子的心思缜密,顺便跟他聊聊警报器的具体改进方案,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喧哗声,像是有很多人在奔跑,夹杂着护厂队员嘶哑的呼喊:“抓住他!别让他跑了!他手里有刀!”声音越来越近,带着一种紧迫的危机感。赵卫国的脸色瞬间变了,他猛地站起身,抓起墙角靠着的铁棍——那是他特意打磨过的,一头包着铁皮,握柄处缠着布条,既顺手又结实。他下意识地挡在父亲身前,回头丢下一句“爸您待在屋里别出来,我去看看”,身影就像一阵风似的消失在院门口,工装的衣角在门框上扫过,带起几片桂花花瓣。
煤油灯被带起的风晃得剧烈摇曳,火苗差点熄灭,又顽强地燃了起来,把屋里的影子晃得忽明忽暗。赵铁山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那是他在部队当侦察兵多年练出的直觉,每次遇到危险前,后颈的汗毛都会竖起来。他顾不上多想,挣扎着要从轮椅上站起来,左肩的旧伤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那是上次在车间调试机床时被掉落的零件砸伤的,刚愈合没多久,还没长结实。赵铁山咬着牙,右手死死攥着桌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木桌被他拽得微微晃动,桌上的煤油灯都跟着颤了颤。他终于站直了身体,却因长时间坐轮椅而有些不稳,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赵铁山扶着墙,慢慢挪到窗边,透过糊着窗户纸的窗棂往外看——院门外的巷口没有路灯,只有几户人家的窗户透出微弱的光,能看到一个穿着黑色短褂的身影正贴着墙根狂奔,动作敏捷得像只夜猫子。那身影戴着顶黑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半张脸,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出冰冷的寒光。就在这时,赵卫国从院里冲了出去,正好和那个黑影撞了个正着。少年人身材挺拔,虽然年纪不大,却透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他举起铁棍,大喝一声:“站住!不许动!”黑影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加快了速度,想绕开赵卫国逃跑。“小心!他手里有东西!”赵铁山嘶吼着,声音因焦急而变得沙哑,他顾不上左肩的剧痛,推开房门就冲了出去,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定。晚风吹过,带着桂花的香气和一丝危险的气息,吹得他的衣角猎猎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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