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日(2/2)
“啊?哦!好,好的王总!”吴迪像被解除了定身咒,猛地弹起来,动作快得差点带倒椅子。他手忙脚乱地关掉显示器电源(主机老板没发话他不敢关),抓起那个空矿泉水瓶。
“电脑关了就行,主机不用关,耗不了多少电。”王德发摆摆手,语气平淡,夹着公文包径直朝门口走去,“锁好门。”
“知道了!”吴迪赶紧应声,看着老板微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了一整天的脊背终于垮塌下来。他锁好办公室的玻璃门,老旧锁芯发出沉闷的“咔哒”声。
走出厂房大门,傍晚的风吹在身上,带着一丝工业区特有的、混合着尘埃和机油味的凉意。紧绷的弦骤然松弛,疲惫感像潮水般从骨头缝里涌出来,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胃里也适时地咕噜作响。他拖着步子,走到工业园区门口那个熟悉的流动摊前。摊主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锅铲在铁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火光跳跃。
“一份蛋炒饭。”吴迪的声音带着倦意。
“好嘞!”摊主麻利地打蛋、倒饭、翻炒。油烟气在暮色里升腾。
几分钟后,吴迪拎着滚烫的一次性饭盒,汇入下班的人流。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将行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公交车上依旧拥挤,他护着怀里的炒饭,身体随着车厢摇晃。窗外流光溢彩的店铺招牌、巨大的房产广告牌上“尊邸华宅”、“湖景美宅”的诱人字眼一闪而过,像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投下的浮光掠影。他低下头,塑料袋里廉价的炒饭散发着油腻的香气,是他此刻唯一的真实。
回到出租屋所在的巷子,黑暗和混杂的气味再次包裹了他。楼道里的声控灯时灵时不灵,他摸黑爬上三楼。刚掏出钥匙,就听见隔壁传来女人尖利的哭骂和男人沉闷的吼声,伴随着什么东西摔碎的脆响,穿透薄薄的隔板。吴迪面无表情地打开自己的门,反锁。狭小的空间像一个闷罐,隔绝了部分噪音,却关不住那股无处不在的颓败气息。
他把炒饭放在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子上,塑料盖子上凝满了水汽。没开灯,借着窗外远处广告牌透进来的微弱红光,狼吞虎咽地扒拉着已经有些发凉的米饭。咸,油大,米粒也硬。他机械地咀嚼着,目光落在墙角那个破旧的行李箱上,那里面压着他大学四年的“成果”——两本薄薄的证书。
吃完最后一口,他侧耳倾听公共厕所那边的动静。水声停了。他立刻抓起毛巾、牙杯和换下的衬衫,像等待冲锋信号的士兵,猛地拉开门冲了出去。还好,这次没人争抢。他飞快地洗漱,冰冷的水激得他一个哆嗦。
回到房间,关上门的瞬间,仿佛把外面所有的嘈杂和不堪都暂时关在了门外。他靠在冰冷的门板上,站了几秒,才摸出手机。屏幕的光亮在黑暗中显得有些刺眼。他翻出家里的号码,拨了过去。
“喂?奶奶?”电话接通,吴迪的声音下意识地放轻、放软。
“迪娃啊!”奶奶熟悉的大嗓门立刻从听筒里冲出来,带着浓重的乡音和毫不掩饰的欢喜,“下班啦?吃饭没?累不累?”
“嗯,吃过了奶奶,单位吃的,挺好的,不累。”吴迪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些,“工作挺好的,老板和同事都挺好相处的,今天主要就是熟悉熟悉工作内容……”他絮絮地说着第一天那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办公室多大,同事张哥人不错,中午吃了牛肉面……把那些局促、茫然和隔断间的逼仄都小心地过滤掉,只留下被阳光晒暖了的碎片。
“那就好!那就好啊!”奶奶的声音里全是欣慰,“我娃出息了!好好干!听领导话,跟同事处好关系!别舍不得吃!钱不够跟家里说!”
“够的,奶奶,工资还可以。”吴迪喉咙有些发紧,他清了清嗓子,“你跟爷爷也说一声,别担心我,都好。妮妮呢?睡了吧?”
“睡了睡了!小丫头今天可疯了,追着鸡满院子跑,摔了一跤都没哭,皮实着呢!”奶奶乐呵呵地说着孙女,又絮叨起家里的琐事。
吴迪安静地听着,听筒紧紧贴着耳朵。奶奶的声音,爷爷偶尔插一句的低沉嗓音,还有电话背景里传来的、极其隐约的几声犬吠或虫鸣……这些熟悉的声音,像遥远而温暖的潮汐,一波一波地漫过冰冷的听筒,温柔地拍打着他疲惫紧绷的心岸。一股汹涌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上鼻腔和眼眶,酸涩得厉害。他猛地咬住下唇内侧,用力到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才把那股瞬间涌起的哽咽死死压了回去。他抬起头,用力眨了眨眼,视线模糊地扫过这间囚笼般的屋子——斑驳脱落的墙皮,天花板上蜿蜒的水渍,窄小得连转身都困难的过道,塞在床下的行李箱……电话那头是带着泥土气息的安稳牵挂,电话这头是冰冷坚硬的生存现实。
“……行了行了,电话费贵,挂了吧!你早点睡,上班累!”奶奶终于结束了叮嘱。
“嗯,爷、奶,你们也早点睡。”吴迪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沙哑。
忙音响起。他慢慢放下手机,屏幕的光暗下去,房间里彻底陷入黑暗,只有窗外远处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透过窄小的气窗,在地板上投下一小块朦胧昏黄的光斑。他静静地坐在床沿,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遗弃在黑暗里的雕像。隔壁的争吵似乎告一段落,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抽泣。楼上的狗也不再跑动,只有远处马路上夜车驶过的低沉轰鸣,如同这个城市深沉的、永不疲惫的呼吸。
黑暗中,一种混杂着疲惫、委屈、孤独,却又被那通电话奇异地注入了一丝暖意的复杂情绪,在他胸腔里无声地翻搅、沉淀。他慢慢躺倒在硬板床上,薄薄的褥子几乎感觉不到弹性,硌着骨头。眼睛适应了黑暗,天花板上那片因渗水形成的、形状怪异的黄褐色水渍轮廓,在昏昧的光影里逐渐清晰,像一张沉默而模糊的地图。
“一定要努力……”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带着一种近乎赌咒的狠劲,“一定要在这里……在清江……买一套自己的房子。”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骤然划亮的一根火柴,微弱,却瞬间点燃了某种模糊的渴望。他在脑海里笨拙地勾勒:要有一扇真正的、能打开的窗户,让阳光和风自由地进来;要有一个小小的、干净的厨房,灶台是亮白的瓷砖,没有永远洗不净的油垢;要有一间独立的、带门的厕所,不用再掐着时间心惊胆战地冲进去洗漱;墙壁是雪白的,厚厚的,隔壁的喜怒哀乐、楼上的狗吠,都变成遥远模糊的背景音……
这简陋的幻想带着一种近乎奢侈的温度,暂时驱散了狭小空间带来的窒息感。眼皮越来越沉,白天积累的疲惫排山倒海般涌来。隔壁的抽泣声也渐渐低微下去,世界仿佛陷入了短暂的停滞。吴迪的意识在疲惫与那点微弱的暖光之间漂浮,最终沉入了黑甜的梦乡。窗缝里透进来的那一线城市的光,无声地笼罩着他年轻而平凡的身影,像一层薄薄的、虚幻的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