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日(1/2)
闹钟在六点半准时尖叫,硬生生把吴迪从混沌的浅梦里拽出来。窗外灰白的天光吝啬地透过封死的阳台玻璃,吝啬地洒在隔断间冰冷的瓷砖地上。隔壁那对男女昨夜吵到后半夜的嗡嗡余音,似乎还粘在薄薄的石膏板墙上。他坐起身,出租屋特有的隔夜气味——廉价消毒水、隐约的霉味和不知哪户飘来的油腻早饭味——堵在鼻腔里。他摸索着打开手机屏幕,刺眼的光亮里,时间还早,离上班足足两小时。可躺是躺不住了,心里像揣了个悬空的桶,七上八下。他爬起来,在狭窄的空间里笨拙地洗漱,水龙头流出的水带着铁锈的腥气。出门前,他对着墙上那面巴掌大的裂了缝的旧镜子,把唯一一件还算挺括的白衬衫的领子又理了理,深吸一口气,推开了这扇隔绝了白日喧嚣与夜晚狼狈的薄门。
清江市的早晨在拥挤的公交上扑面而来。车厢像个巨大的沙丁鱼罐头,混合着汗味、包子味和汽油味。吴迪紧紧抓着吊环,身体随着车厢的颠簸摇摆,目光茫然地投向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灰扑扑的行道树,卷闸门半开的五金店,步履匆匆神色疲惫的人群。这一切都提醒着他,那个名为“大学”的、无论多么虚浮的避风港,已经被彻底甩在身后。
“诚信机电”的牌子挂在一栋半旧厂房的角落,毫不起眼。吴迪几乎是踮着脚尖走进那间不大的办公室,比通知的时间早了近二十分钟。办公室里空荡荡,只有日光灯管发出低沉的嗡鸣。他像闯入陌生领地的幼兽,局促地站在门口,直到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头发有些稀疏的中年男人打着哈欠进来,指了指靠窗一张堆着杂物的旧桌子。
“新来的?吴迪是吧?喏,就这儿,自己收拾下。”男人的声音带着没睡醒的沙哑和本地人特有的腔调。
吴迪连忙点头,手脚麻利地把桌上散落的螺丝、几本卷了边的产品目录归拢到一边,又用袖子擦了擦积着薄灰的桌面。刚坐下,老板王德发(就是昨天面试那位)也进来了,微胖的身躯裹在不太合身的条纹衬衫里。他扫了一眼吴迪,没多话,随手从自己桌上抓起一个鼓鼓囊囊的u盘,“啪”地一声丢在吴迪面前。
“喏,先看看这些。咱们修啥机器、卖啥零件,怎么开单子,流程都在里头。好好熟悉,以后接电话、派单子、记仓库,都是你的事儿。”王德发语速很快,说完就转身进了里间,玻璃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
办公室里只剩下吴迪和那个中年男人。空气安静下来。吴迪插上u盘,点开里面层层叠叠的文件夹:“液压原理基础”、“常见工程机械故障代码速查”、“轴承型号对照表”、“客户报修登记流程”、“仓库进出库管理规范”……文件名密密麻麻,像一片望不到头的机械森林。他点开第一个文档,屏幕的光映着他全神贯注的脸。
每一个字,他都看得格外用力。那些枯燥的术语、拗口的零件型号、繁琐的操作步骤,此刻不再是试卷上的考题,而是直接连接着饭碗的生计。他不敢跳过一行,不敢一目十行,生怕漏掉什么关键,比当初在网吧熬夜“降重”那篇千疮百孔的论文时,认真了何止一百倍。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桌面上划着,仿佛要把那些“柱塞泵”、“溢流阀”、“o型圈规格”都刻进脑子里。
时间在专注中悄然流逝。日光灯管单调的嗡鸣是唯一的背景音。直到一阵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刺耳声音响起,吴迪才猛地从文档的海洋里抬起头。是那位中年同事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小吴,走,吃饭去!”他招呼着,脸上带着点随和的笑意,“看一上午了,眼睛不花啊?”
吴迪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连忙“哦”了一声,手忙脚乱地保存文档,退出u盘。他跟着同事往外走,脚步还有点发飘,脑子里还残留着液压油路的走向图。
“我叫张伟,”同事边走边说,声音轻松了许多,“弓长张,伟大的伟。在这破地方混了快十年了,以后有啥不清楚的,问我。”
“张哥好,我叫吴迪。”吴迪赶紧应声,声音还有点紧绷。
两人走出略显压抑的厂房,穿过一片堆着废旧金属和木箱的空地。正午的阳光白晃晃地砸下来,带着工业区特有的燥热。拐过两个街角,喧嚣市声扑面而来。张伟熟门熟路地钻进一家招牌油腻、玻璃蒙尘的小面馆。里面人声鼎沸,几张油腻的桌子挤满了穿着各色工装的人。
“老规矩,两碗牛肉面!加辣子!”张伟冲着厨房窗口喊了一嗓子,又转头问吴迪,“你吃啥?牛肉面还是杂酱面?这家的臊子不错。”
“都行,跟张哥一样吧。”吴迪连忙说。
面很快端上来,粗瓷大碗,汤色红亮,厚实的牛肉块和翠绿的葱花浮在上面,香气霸道地钻进鼻腔。张伟掰开一次性筷子,搅动着面条,挑起一大筷子吹着气:“第一天来,感觉咋样?老王(指老板)那人就那样,话不多,事儿交代完就拉倒,习惯就好。”
“嗯,”吴迪学着搅动面条,小心地尝了一口,热烫浓香的味道熨帖了空荡荡的胃,也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就是……东西挺多的,怕记不住。”
“嗨!急啥?”张伟吸溜了一大口面,含糊地说,“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修机器卖零件。慢慢来,干着干着就熟了。老王让你看那些玩意儿,就是打个底儿,真遇上事儿,还得靠经验。”他抹了把嘴边的油,“咱们这活儿,说白了就是伺候机器也伺候人。客户电话打来,你得听明白他机器是嗷嗷叫唤还是直接趴窝了,再给师傅派活。仓库那堆铁疙瘩,你得知道哪个是哪个,别把挖掘机的油管当拖拉机的装上……”
张伟的话匣子打开了,带着点过来人的絮叨和自嘲。吴迪一边点头,一边小口吃着面,偶尔插一句“嗯”、“这样啊”。面馆里人声、碗筷碰撞声、厨房的灶火声混在一起,热气腾腾,充满了粗糙的烟火气。在这份嘈杂的暖意里,吴迪感觉自己僵硬的身体和舌头,终于一点点化开了。他试着问了个上午没看明白的轴承型号问题,张伟很痛快地给他解释,还顺带吐槽了某个牌子轴承的“娇气”。
一顿饭下来,胃里充实了,人也似乎找到了在这个陌生环境里的一点微小的支点。张伟的形象,从一个模糊的同事,变成了一个具体、有点热心肠、也带点小抱怨的“张哥”。
下午依旧是文档的海洋。吴迪看得眼睛发涩,喉咙发干。早上在楼下小卖部买的矿泉水瓶子早已空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拿着空瓶,走到办公室角落那个老旧的饮水机旁,接了满满一瓶凉水。塑料瓶壁凝着细小的水珠,握在手里冰凉。他小口喝着,目光扫过墙上那面掉了漆的挂钟,指针慢吞吞地挪向五点半。
办公室里的气氛开始松动。有人开始收拾东西,关电脑的声音此起彼伏。张伟拎起他的帆布工具包,冲吴迪扬了扬下巴:“走了啊小吴,明儿见!”
“张哥再见。”吴迪连忙应道。
很快,办公室里只剩下他和里间没动静的王老板。吴迪坐在工位上,电脑屏幕早已暗下去,映出他自己有些模糊的影子。他看看紧闭的里间门,又看看墙上的钟,五点三十五分。走?还是不走?他想起学校时的散漫,也想起王老板那句“早上八点半到下午五点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沿,屁股像粘在了椅子上。周围空荡荡的寂静放大了他的犹豫。
又煎熬了仿佛一个世纪,里间的门终于“咔哒”一声开了。王德发拿着手机走出来,似乎刚打完电话,看到还杵在工位上的吴迪,明显愣了一下。
“吴迪?”他眉头习惯性地微皱,“下班了,你怎么还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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