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网线缠绕的航道(2/2)

挂了电话,吴迪靠着冰凉的阳台墙壁,长长吁了口气。内疚像细小的虫子,轻轻噬咬着心尖。父母在南方那间昏暗出租屋里弯腰劳作的模糊身影,爷爷花白的头发,奶奶絮叨的叮嘱,还有妮妮扑在他怀里嚎啕大哭的小脸……这些画面杂乱地闪过。但这点微弱的刺痛,很快就被即将拥有新电脑的兴奋和一种“大家都这样”的自我开解压了下去。他又从自己本就不宽裕的生活费里,咬咬牙挤出了几百块。

几天后,一台崭新的、屏幕宽大的笔记本电脑,取代了他书桌上那本几乎没怎么翻开的《机械设计基础》。深灰色的磨砂外壳摸上去冰凉光滑,开机时幽蓝的指示灯亮起,风扇发出轻微而有力的嗡鸣,巨大的屏幕瞬间点亮,色彩鲜艳得晃眼。当吴迪笨拙地移动着鼠标,点开那个熟悉的游戏图标,输入账号密码,熟悉的登录界面和激昂的背景音乐响起时,一种全新的、仿佛终于“归队”的兴奋感瞬间淹没了他。

“迪哥,上号!搞起!”陈立的声音带着亢奋。

“来了!”吴迪戴上耳机,毫不犹豫地点击了“加入队伍”。

崭新的笔记本电脑,像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宿舍的格局没有变,但生活的重心却完全倾斜。四台电脑如同四个发热的小型堡垒,日夜不停地运转。键盘敲击声、鼠标点击声、游戏音效的爆炸轰鸣、队友激动或懊丧的嘶吼(通过耳机或直接外放),还有各种外卖app的提示音,共同构成了406宿舍永不落幕的背景噪音交响曲。

没课的日子,宿舍窗帘总是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面的天光云影。四个身影各自陷在自己的椅子里,被屏幕的幽光映照得脸色发青或发蓝。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只有副本的cd(冷却时间)、活动的开启和外卖送达的预估时间,才是真正值得关注的刻度。

“饿死了!谁下去拿饭?”赵峰盯着屏幕里激烈的boss战,头也不抬地喊道。他的角色正在关键时刻,根本离不开。

“我副本马上完!陈立你去!”刘洋飞快地操作着鼠标。

“靠!我这把排位生死局!吴迪!迪哥!救场!”陈立的声音带着哀求。

吴迪瞥了一眼自己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又看了看游戏里相对平缓的跑图任务。“行吧,我去。”他无奈地摘下耳机,站起身。瞬间,腰背的僵硬和眼睛的酸涩感清晰地袭来。

楼下快餐店的炒饭、油腻的盖浇饭、大份的炸鸡、成桶的泡面……成了维系生命的燃料。吴迪常常拎着四个沉甸甸的塑料袋,一步三晃地爬上四楼,塑料袋勒得手指发白。回到宿舍,把饭往各人桌上一扔,换来几声含糊的“谢了迪哥”或“钱转你微信了”,便又立刻戴上耳机,重新投入到那个光怪陆离的虚拟战场。冰凉的饭菜在一次性餐盒里迅速凝结出油花,往往要到下一波饥饿感袭来时,才会被胡乱扒拉几口。

上课?去或者不去,取决于点名的严苛程度和游戏的吸引力阈值。偶尔,当某个不点名的“水课”遇上重要的公会活动或新副本开荒,逃课就成了心照不宣的选择。即使去了,后排角落的位置上,也多是低着头,手指在课桌下或膝盖上,对着手机屏幕(有时甚至是藏在课本下的轻薄本)进行着另一场“战斗”或“追剧”。讲台上教授的声音,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课本崭新得能当镜子,笔记只存在于开学初那几页,后面是大片令人心虚的空白。

家里打来的电话,依旧规律地响在周末的傍晚。吴迪会走到相对安静的楼梯间接听。

“迪娃,吃饭没?钱够用不?”奶奶的大嗓门带着穿透电波的关切。

“吃了,奶。钱够,够用。”吴迪靠在冰凉的墙壁上,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楼梯扶手上积的灰。

“妮妮今天又长本事了,会自己用勺子吃饭了,撒了一桌子米粒,还咯咯笑!”奶奶的声音里总是带着小孙女带来的鲜活生气。

“是吗?真厉害。”吴迪的嘴角习惯性地弯起一丝弧度,眼神却没什么焦点。电话那头妹妹模糊的影像一闪而过,很快被屏幕上激烈的战况覆盖。

“在学校好好的啊,别太累,也别冻着……”奶奶的叮嘱永远是那几句,像循环播放的背景音。

“嗯,知道了,奶。你们也多注意身体。”吴迪流畅地应答着,挂断电话。楼梯间重新陷入昏暗的寂静。那一丝因谎言和荒废时光而生的、细微如针尖的内疚,刚刚冒头,就被“公会战马上开始了,队友在催”的念头迅速摁了下去。他快步走回宿舍,推开门的瞬间,震耳欲聋的游戏音浪和队友的叫喊声立刻将他包裹、吞噬,那点微弱的涟漪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日子如同上了发条的陀螺,在虚拟世界的喧嚣和现实世界的潦草应付中,高速而单调地旋转。挂科的红线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迫使他们不得不在每个期末考前的两三周,进入一种近乎癫狂的“预习”状态。打印店门口排起长龙,复印着学霸们字迹潦草的笔记;通宵自习室里灯火通明,弥漫着咖啡和泡面的味道;宿舍里键盘敲打游戏的声音暂时被翻书和咒骂重点的声音取代。

吴迪也深陷其中。他顶着黑眼圈,抱着崭新的复印笔记和打印的ppt,像饥饿的野兽般囫囵吞枣,死记硬背那些早已陌生的公式和概念。靠着高中残留的一点底子和最后几天的拼命,以及老师们“手下留情”的及格线,他一次次惊险地擦着边过关。成绩单上那一排排低空掠过的“60”或“61”,成了他每个学期结束时唯一的勋章,也是他继续心安理得沉溺下去的理由——没挂科,不是吗?

时间就在这及格线的反复横跳中,在副本的不断刷新中,在外卖盒的堆积如山和期末的临时抱佛脚中,悄然流逝。窗外的梧桐树绿了又黄,黄了又落。当又一个深秋来临,校园里开始零星出现穿着西装、抱着简历行色匆匆的身影时,吴迪才恍然惊觉,自己已经站在了大四的门槛上。

宿舍里,游戏依旧打得热火朝天。陈立刚结束一局,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骨骼发出噼啪的声响。他随手点开学校就业信息网弹出的推送,扫了一眼,嗤笑一声:“急什么,这不才刚大四么?我爸说了,到时候实在不行,就回他那个小破厂子,先混个位置再说。” 语气里带着一种有退路的满不在乎。

刘洋推了推眼镜,没接话,手指在键盘上无意识地敲打着,目光却有些飘忽,不知在想什么。赵峰则依旧沉浸在他的游戏世界里,对外界的变化浑然不觉。

吴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屏幕上是刚登录的游戏角色选择界面。他握着鼠标,指尖冰凉。窗外的风刮过光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哨音。一股巨大的空茫感,毫无预兆地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瞬间攫住了他。他看着屏幕上那个装备光鲜、等级不低的虚拟角色,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双手。一种冰冷的、名为“未来”的实感,第一次如此沉重而清晰地压在了他的肩头。游戏里喧闹的背景音乐还在继续,却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遥远而失真。他茫然地坐着,像一艘在网线缠绕的航道里漂流了太久的小船,突然被抛进了无边无际、风浪未知的陌生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