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屏幕里的河流(2/2)
旁边的刘洋,则早已熟练地插上了耳机线。细长的白色耳机线从耳朵延伸到桌下,连接着手机。他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放在桌下,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滑动。眼神看似盯着讲台,实则空洞无物,嘴角偶尔因耳机里传来的声音牵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他看的不是网课,而是某部大热的宫斗剧,屏幕上的爱恨情仇远比枯燥的机械原理精彩万倍。
坐在最外侧的赵峰,干脆利落地趴下了。脑袋枕在交叠的手臂上,脸朝着墙壁,只留下一个后脑勺对着讲台。呼吸均匀,显然已进入深度睡眠模式。他的手机屏幕向下,安静地躺在桌肚里,仿佛也一同休眠。
讲台上的教授似乎早已对这种后排生态习以为常,目光扫过这片区域时,并无波澜,依旧平稳地讲着他的课。只要不发出噪音,不影响前排,便相安无事。
真正考验“技术”和“情谊”的,是那些枯燥乏味又要点名的公共大课,比如《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概论》。阶梯教室里坐满了乌泱泱的人头,空气浑浊。主讲老师是个中年女教师,声音平板,照本宣科。
“点名了!安静!”助教在讲台边高喊一声,拿起花名册。
教室里瞬间安静不少,后排的骚动却暗流涌动。
“靠!老赵还没到!昨晚通宵打本起不来了!”陈立压低声音,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的吴迪,眼神焦急,“吴迪,江湖救急!你嗓子像他!帮他应个‘到’!”
吴迪一愣。帮人答“到”?他下意识地看向讲台方向。助教已经开始念名字:“赵峰!”
时间紧迫。陈立和刘洋都紧张地看着他。吴迪喉结滚动了一下,一种莫名的刺激感和“义气”感混杂着涌上来。他清了清嗓子,模仿着赵峰那略显沙哑的声线,不大不小地应了一声:“到!”
助教的笔在花名册上划了一下,毫无察觉。
“成了!”陈立咧嘴一笑,冲吴迪竖起大拇指。
吴迪的心跳还有些快,手心微微出汗,但看着陈立和刘洋赞许的眼神,又觉得这点“小冒险”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一种奇特的、游离于规则之外的轻松感弥漫开来。当助教念到其他没来的同学名字时,吴迪甚至能听出后排不同角落里响起的、或低沉或尖锐的、明显不属于本人的“到”声。大家心照不宣,彼此掩护,像在玩一场心照不宣的游戏。后排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逃过“点卯”的隐秘快感。
新手机的屏幕,成了吴迪课堂时间里最常注视的“黑板”。从最初小心翼翼地偷瞄几眼微信,到后来堂而皇之地刷起短视频app。那些十几秒、几十秒的碎片信息,像裹着糖衣的毒药,轻易地瓦解了他本就不甚牢固的专注力。一个搞笑段子,一个萌宠视频,一个社会新闻……指尖轻轻一划,就是另一个世界。等他意犹未尽地抬起头,讲台上的教授早已不知讲到了哪里。摊开的笔记本上,只有零星几个不成句的词语,或者干脆一片空白。他试图去听,但思绪像脱缰的野马,被刚才那个短视频的余韵牵扯着,难以收回。算了,他心想,反正有ppt,回头再看吧。于是,目光又心安理得地落回了那方小小的、散发着幽蓝光芒的屏幕上。
夜晚和周末的时光,则彻底被网吧的喧嚣接管。新手机的游戏性能有限,满足不了陈立他们日益膨胀的“战斗”欲望。校门口那家名叫“极速风暴”的网吧,成了406宿舍新的据点。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一股混杂着浓烈烟味、汗味、泡面味和机器散热味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瞬间包裹全身。巨大的“欢迎光临”电子音在嘈杂的背景声中显得微弱。昏暗的光线下,一排排巨大的液晶显示器闪烁着幽蓝、血红、惨绿的光芒,映着一张张年轻而亢奋或麻木的脸庞。键盘的敲击声密集如雨点,鼠标的点击声清脆急促,夹杂着游戏音效的爆炸轰鸣、角色嘶吼,以及玩家们激动或懊恼的叫骂、指挥声,汇成一股巨大的、令人心跳加速的噪音洪流。
“老板!开四台!包夜!”陈立熟门熟路地拍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声音盖过了噪音。包夜,意味着从晚上十一点到次日清晨七点,价格比白天划算得多。
吴迪跟着他们,在烟雾缭绕、键盘声震耳欲聋的迷宫中穿行,找到自己的机位。沉甸甸的耳机往头上一套,瞬间隔绝了部分外界的嘈杂,却又被游戏里更激烈的声响灌满耳膜。屏幕亮起,登录熟悉的游戏账号。虚拟的世界在眼前展开,色彩斑斓,节奏紧张。在这里,没有枯燥的公式,没有听不懂的讲课,只有即时反馈的击杀快感、团队协作的兴奋、升级换装的满足。时间在激烈的对抗和全神贯注中飞速流逝。
饿了?网管会送来泡好的桶装方便面,火腿肠,或者楼下小摊买来的炒饭、烤肠。渴了?冰镇可乐、廉价矿泉水管够。困了?就趴在油腻的键盘上眯一会儿,或者靠着散发出可疑气味的沙发椅背打个盹。身体的疲惫被精神的高度亢奋压制着。
当窗外天空泛起鱼肚白,包夜时间结束的提示音响起时,吴迪才像被从深水中捞出来一样,猛地摘下耳机。震耳欲聋的游戏声浪退去,世界仿佛瞬间失聪,只剩下尖锐的耳鸣。眼前发花,屏幕上的光点似乎还在视网膜上残留跳跃。浑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脖颈僵硬酸痛。他站起身,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走出网吧大门,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湿意涌进来,让他打了个寒噤,也带来一丝短暂的、劫后余生般的清醒。
他回头看了一眼。网吧巨大的霓虹招牌在晨曦微光中依旧固执地亮着,“极速风暴”四个字像某种无声的诱惑。透过玻璃门,还能看到里面依旧坐满了人,屏幕的光芒在昏暗的室内倔强地闪烁着,如同一个个不愿熄灭的欲望之眼。疲惫的身体叫嚣着要回去睡觉,但心底某个角落,似乎已经默认了这种昼夜颠倒的循环。
通宵后的白天总是昏沉而漫长。吴迪挣扎着回到宿舍,倒头就睡。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面生机勃勃的世界。等他被饿醒或者被下午的课程(如果能挣扎起来的话)逼醒时,常常已是日头偏西。脑袋昏沉,眼睛干涩,胃里空空荡荡,带着熬夜后的恶心感。他挣扎着爬起来,胡乱洗把脸,去食堂或者门口小摊对付一顿不知是午餐还是晚餐的饭食。
下午的课?如果恰好是那种不点名或者老师好说话的,挣扎的念头在脑子里转几圈,就被昨夜残留的疲惫和手机屏幕的微光轻易地打败了。算了,太累了,反正去了也听不进去。他熟练地摸出手机,点开微信,在宿舍群里发一句:“帮我答个到?” 然后心安理得地继续倒回床上,或者打开手机游戏,在另一个虚拟世界里消磨掉这段本应坐在教室里的时光。
偶尔,在某个通宵归来的清晨,走在寂静的校园小路上,吴迪会看到穿着橙色马甲的清洁工,正一下一下,缓慢而有力地扫着夜里被风吹落的树叶。沙——沙——的声音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清晰。他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低着头匆匆走过,心头会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空茫,像被风吹起的落叶,旋起,又落下,很快就被更强烈的困倦和对下一场“风暴”的隐隐期待所淹没。屏幕里的河流日夜奔涌,裹挟着他,流向一个未知的、却又仿佛一眼能望到头的庸常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