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屏幕里的河流（1/2）

梅园3栋406宿舍的空气，似乎总比其他地方慢上半拍。窗外是省城初夏特有的、黏糊糊的闷热，窗内，四个男生各自占据一方天地，风扇在头顶徒劳地嗡鸣，吹出的风也是温吞的。

吴迪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高等数学（下）》，目光却不在那些艰深的符号上。他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裤兜里那部老旧的诺基亚滑盖手机，冰凉的金属外壳早已被体温捂得温热，边缘的漆磨得斑驳，露出底下灰白的底色。右手拇指悬在翻开的书页上方，久久没有落下。

对面的陈立正歪在椅子上，双脚架在床沿，手里捧着一块薄薄的、发着幽光的“玻璃板”——那是他刚换的最新款智能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半张脸，指尖在光滑的玻璃上飞快地滑动、点击，发出轻微的“嗒嗒”声。他时而皱眉，时而咧嘴无声地笑，偶尔还低声骂一句“傻x队友”，整个人完全沉浸在那个流光溢彩的小世界里。

旁边刘洋的桌上也立着一部智能手机，屏幕亮着，播放着某位名师的高数网课。但他戴着耳机，脑袋一点一点，显然已与周公亲切会晤多时。另一个室友赵峰则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手机屏幕向下扣在枕边，屏幕还倔强地亮着，是某个小说阅读app的界面。

吴迪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陈立那块光彩夺目的屏幕。那上面正播放着一场激烈的电子竞技比赛，色彩绚烂的技能特效炸开，人物动作流畅得不可思议。他低头看看自己那部只能打电话发短信、连qq都得用最简陋版本的“砖头”，一种难以言喻的格格不入感，像细密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

去食堂的路上，这种感觉更加强烈。身边擦肩而过的同学，几乎人手一部智能手机。有的边走边看视频，有的低头飞快地打字聊天，有的举着手机对着校园风景拍照。那些屏幕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像一块块通往另一个热闹世界的门票。吴迪下意识地把手更深地插进裤兜，紧紧攥住那部老旧的诺基亚，仿佛想把它藏起来，连同那份不合时宜的落伍感。

这种被隔绝在外的感觉越来越清晰，像一根小刺，扎在吴迪日常的平静里。他开始留意校门口那些手机店花花绿绿的促销海报，留意同学们口中讨论的各种品牌型号。那个周末，当他再次捏着薄薄一沓钞票——那是父母省吃俭用汇来的、他精打细算规划好的半个月生活费——去校外的小超市买日用品时，脚步鬼使神差地停在了一家规模不小的手机连锁店门口。

巨大的玻璃橱窗里，各色智能手机在射灯下闪耀着冰冷而诱人的光泽。穿着统一制服、笑容甜美的导购小姐隔着玻璃向他招手。吴迪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踏入某个未知的战场，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冷气混合着新电子产品特有的、微带塑料和金属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店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导购小姐热情地迎上来：“同学，看手机吗？有什么需求？打游戏多还是看视频多？喜欢大屏吗？”

吴迪的目光扫过琳琅满目的柜台，有些眩晕。那些动辄三四千的标价像一盆盆冷水。他喉咙发紧，声音有些干涩：“就……看看，能打电话，能上网，能用微信qq就行。”他下意识地捏紧了裤兜里的钱包，那沓钞票的厚度清晰地提醒着他预算的极限。

导购小姐的笑容依旧职业，但眼神似乎微妙地闪了闪。她引着吴迪走向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柜台：“那看看这些性价比高的国产机？功能都很全的。”

最终，吴迪的目光落在一款深蓝色机身的手机上。屏幕不算很大，但足够清晰。导购小姐麻利地拿出来演示：划开屏幕锁，流畅的图标切换；点开视频app，一段广告片色彩鲜艳地播放出来；打开微信，界面简洁明了。

“这款卖得特别好，同学。4g全网通，双卡双待，内存也够用，玩点小游戏看视频都没问题。关键是价格实惠，只要1299！”导购小姐语速飞快。

1299？吴迪心里咯噔一下。这远超他的预算。他犹豫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柜台玻璃的边缘。最后看中了一款600元的不知名品牌的手机。他脑子里飞快地盘算：意味着接下来的半个月，他得把食堂里最便宜的素菜吃个遍，得精打细算到每一毛钱……但那个光滑的、能顺畅上网、能看视频、能融入大家讨论的屏幕，近在咫尺，散发着难以抗拒的诱惑。

“我……”吴迪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就要这个吧。”他几乎是咬着牙，从裤兜深处掏出那卷被体温捂热的、叠得整整齐齐的600块钱，递了过去。手指松开钞票的那一刻，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挖走了一块肉。但当他接过那个装着新手机和充电器的、印着品牌logo的纸袋时，一种混杂着负罪感的、巨大的新奇和满足感又瞬间涌了上来，冲淡了那份空落。

回到406宿舍，吴迪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拆开了包装。深蓝色的机身握在手里，是全新的、略带磨砂的触感，比那部老诺基亚轻巧许多。他笨拙地按照说明书开机，设置密码，连上宿舍里时断时续的免费wi-fi。当那个熟悉的绿色微信图标出现在屏幕上，他点开，注册，终于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带着默认风景头像的微信号时，一种前所未有的“连接感”油然而生。他试着给陈立发了条消息：“在干嘛？”几乎是瞬间，陈立那边就响起了清脆的提示音。

“哟！换智能机了？可以啊吴迪！”陈立抬起头，笑着晃了晃自己的手机，“早该换了！来来来，加个微信！拉你进班群！”

吴迪笨拙地操作着，被拉进了一个名为“机械2103一家人（禁广告）”的微信群。瞬间，消息提示音“叮咚叮咚”响个不停，各种表情包、通知、闲聊刷屏般涌出。他有些手忙脚乱，但脸上却抑制不住地漾开笑容，像一条终于汇入河流的涓涓细流。

那部老旧的诺基亚滑盖手机，被他小心翼翼地收进了抽屉最深处，如同埋葬了一段历史。

新手机带来的新奇感如同强效的黏合剂，迅速改变了406宿舍的日常重心，也悄然侵蚀着课堂的边界。

起初，只是位置的挪移。刚开学时，四人还会尽量往前排挤，试图在教授密集的知识点轰炸中抢得先机。不知从哪一天起，“占座”的目标悄然变了味道。清晨冲进教室，他们的目光不再是寻找前排的空位，而是精准地扫向靠近后门的那几排——最好是角落，最好前面有高个子挡着。

“快快快！后门边！那两个座！”陈立眼疾手快，书包“嗖”地飞过去，精准地砸在目标座位上，宣告主权。

吴迪和刘洋紧随其后，迅速落座。这个位置堪称完美：教授在讲台的声音传到这里已经有些模糊，前面同学的背影形成天然屏障，最重要的是——距离后门只有几步之遥，方便随时“战略转移”。

第一节课，老教授还在讲台上分析着复杂的机械制图投影关系。吴迪的新手机就放在摊开的课本旁边，屏幕微微亮着。一条微信消息弹了出来，是班群里有人分享了一个搞笑短视频链接。他犹豫了一下，手指不受控制地点开。视频只有十几秒，夸张的表演和魔性的背景音乐瞬间攫取了他的注意力。他强忍着笑意，肩膀微微耸动。再抬头时，讲台上复杂的投影线已经变成了他完全看不懂的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