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百日·暗夜·归途与空摇篮(2/2)

“必须的!等哥们儿在省城混出人样,包养你们!”另一个室友拍着胸脯许诺。

吴迪笑着举杯,说着“常联系”、“以后聚”。气氛热烈得像煮沸的开水,却带着一种虚浮的、即将蒸发的宿命感。他看着王超兴奋发红的脸,张伟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清楚,这桌油腻饭菜散场后,许多人,许多事,就此天涯。王超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吴迪,这回该稳了吧?可别再回咱这‘高四集中营’三刷了啊!”吴迪没说话,只是用力灌下一大口冰啤酒,冰凉苦涩的液体暂时压下了喉头的哽噎。

第二天清晨,阳光白得晃眼。吴迪把被褥捆成坚实的行军包,拖着轮子吱呀呻吟的旧行李箱,汇入离校的灰色洪流。江州汽车站人声鼎沸,汗味、尘土味、方便面味混杂。他挤上开往家乡方向的大巴,眼疾手快占了个靠窗的双人座,把鼓囊囊的背包重重砸在邻座上,目光焦灼地扫视着车门口涌上的人头。李娟的身影始终未现。司机不耐烦地按响喇叭。吴迪默默把背包拽下来,抱在腿上。大巴启动,卷起漫天黄尘,将复读的炼狱连同未说出口的期待,一起抛在身后。窗外的田野、电线杆飞速倒退。四小时的车程,身体疲惫,心里却揣着一丝雀跃——这次回家,能看到妹妹吴悠了吧?她是不是会爬了?会不会对他笑出声?月假时那只软软的小手,成了归途中最明亮的灯塔。

颠簸摇晃中,大巴终于喘着粗气停在熟悉的村口。吴迪扛起“行军包”,拖着破箱子,踏上滚烫的土路。院门口,爷爷奶奶的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

“小迪!回来啦!”奶奶小跑着迎上来,想接他肩上的重负。

“嗯,奶,不沉。”吴迪侧身躲过,提着箱子迈进院子。

目光习惯性地、带着期盼射向堂屋门口——月假时放着摇窝、堆着花花绿绿小玩具的地方。此刻,那里空荡荡。只有一张孤零零的小竹椅歪在墙角,旁边躺着一个褪了色、蒙了灰的塑料拨浪鼓。

期待像被戳破的气球,无声地瘪了。一股强烈的失落感沉甸甸地砸在心口。虽然知道父母带着妹妹在外打工,但亲眼看到家里没了那小小生命存在的鲜活痕迹,这“家”的味道,瞬间寡淡了许多。

晚饭是丝瓜汤、炒豆角,还有特意给吴迪煎的荷包蛋。奶奶絮叨着,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补偿:“你爸前两天来电话了,说妮妮能扶着墙站一小会儿了!小丫头劲大得很,就是皮,把你妈累得够呛,下巴都尖了……”吴迪默默扒着饭,丝瓜汤喝进嘴里有点涩。他想象着妹妹在陌生的出租屋里,扶着斑驳的墙壁,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模样,心头那点失落被一种复杂的酸胀取代——是错过了她成长的遗憾,也是对父母拖着幼女漂泊打工的辛酸体谅。

短暂的沉默后,爷爷放下筷子,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终于问出了那个悬了一路的问题:“小迪,这回……考得咋样啊?”

吴迪扒饭的动作僵住,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碗里,声音像蚊子哼哼,带着去年二本留下的阴影和对缺席妹妹成长的复杂心绪:“……还…还行。题都做完了。应该……能考个一本吧。” 他甚至不敢看爷爷浑浊却带着期盼的眼睛。

空气凝固了一瞬。奶奶飞快地夹了一大筷子豆角堆到吴迪碗里,声音拔高了些,带着刻意的轻松和更深的理解:“能考上一本就行!咱家不强求那顶尖的名校!有学上就好!好!妮妮要是知道哥哥考上大学了,肯定拍着小手乐呢!” 她努力把远方的妹妹也拉进这份喜悦里。

爷爷点点头,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土地遇到雨水般舒展开,他拿起桌上的旱烟袋,没点,只是摩挲着光滑的烟杆:“嗯,一本好,一本好。你爹妈知道了,心也能落回肚子里。咱家小迪……这一年,苦了你了。” 没有追问细节,没有更高要求。那句“应该能考个一本吧”里的不确定和压力,连同对那个不在家的小人儿的牵挂,老人都读懂了。不问,是体谅,更是对这个刚从高考战场归来、带着一身疲惫和复杂心绪的长孙,最深沉的包容。

接下来的日子,吴迪换上沾满汗碱的旧汗衫,扛起锄头,跟着爷爷奶奶钻进蒸笼般的玉米地。毒辣的日头炙烤着脊背,汗水流进眼睛,涩得生疼。锄头起落,泥土的气息混合着青草被晒蔫的味道。田埂边,那张孤零零的小竹椅和蒙尘的拨浪鼓,成了他目光时常停驻的锚点。他会想象妹妹笨拙地扶着它试图站起,或者咿咿呀呀地摇晃拨浪鼓的样子。等待成绩的日子,不再仅仅是分数线的焦灼。脚下是滚烫的土地,身边是沉默劳作的祖辈,心头是远方父母和未曾好好陪伴的幼妹模糊的身影。日头每天碾过天空,生活的重量以一种更具体、更绵长的方式压在他的肩头。他望着玉米地尽头起伏的青色山峦,心底那份关乎个人前途的沉甸甸的等待,与对家庭血脉的无声责任和思念,像田里的藤蔓,悄然缠绕共生。那粒深埋于心的种子,等待的不仅是分数的裁决,更是他该如何在这个增添了新生命、责任更显沉重的平凡世界里,找到自己那方立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