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淤泥中的星(1/2)
夜幕,是城市的另一张脸。褪去白日喧嚣和匆忙的伪装,露出疲惫的、被千万点人造星辰点亮的轮廓。沈清莲站在宿舍窗前,背对着屋内唯一一盏、光线昏黄的节能灯,像一尊沉默的剪影,嵌在冰冷的玻璃和窗外无垠的夜色之间。
窗子很小,玻璃上蒙着薄薄的、擦不净的灰,映出她模糊的、苍白的脸,和更远处,那片被窗棂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闪烁的光海。那是城市夜晚的灯火,高高低低,明明灭灭,从远处商业区璀璨的霓虹,到近处居民楼格子窗里透出的、暖黄的、疏落的灯光,一直蔓延到视线尽头,与沉入墨蓝的天际线融为一体。万家灯火,这个词在她舌尖无声滚过,没有温度,只有一种冰冷的、遥远的、与己无关的疏离感。
就在刚才,从图书馆回来的路上,那丝被窥视的感觉,又一次幽灵般浮现。在穿过宿舍区后面那条狭窄的、路灯昏暗的小巷时,她刻意放慢了脚步,借着整理书包的动作,侧耳倾听。身后不远处,似乎有另一个脚步声,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也在同一时间放慢,然后,在她停下假装系鞋带时,那脚步声也消失了,被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车流声掩盖。她无法确定,是错觉,还是真实。或许只是一个晚归的学生,一个路人。但她宁愿相信自己的直觉,那封来自“黑龙航运”的信,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涟漪已经扩散,搅动了黑暗中的窥伺者。
她没有回头,没有加快脚步,只是继续以原来的速度走着,直到走进灯火通明的宿舍楼大门,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才渐渐消散。但寒意,已经透过单薄的衣衫,渗进了骨头缝里。
此刻,站在窗前,望着那片看似温暖实则冰冷的灯火海洋,那寒意非但没有褪去,反而更深地沉淀下来,沉入心底那片早已冰封的冻土。手,无意识地隔着毛衣,按在了胸前某个位置。那里,贴身的口袋里,装着那封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信。也装着那朵从冰冷河水中捞起、被仔细擦干、用手帕层层包裹的、冰冷的夜光莲花。两个物件,一个代表着来自外部的、充满恶意的触手,一个象征着内心最后一点、扭曲的、来自共犯的微弱牵绊。冰冷与冰冷叠加,没有温度,只有沉甸甸的、坠着心脏往下沉的重量。
她缓缓闭上眼。不是疲惫,而是为了更好地审视内心那片黑暗的疆域。那里,不再有恐惧的尖叫,不再有悲伤的潮涌,不再有愤怒的火焰。所有的情绪,都像被投入绝对零度的液氮,瞬间凝固、粉碎、升华,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剔透的、坚硬无比的——冰冷。
这冰冷,是她的盔甲,也是她的本质。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父亲去世,家庭破碎,母亲沉沦?是从沈寒川带着酒气和欲望压下来的那个雨夜?是从废弃工地石灰池沸腾的泡沫和绝望的眼泪?是从亲手写下母亲“绝笔”、拧开煤气阀门的那个黎明?还是从河边,看着那点微光即将沉没,发出野兽般嘶喊、不顾一切扑进冰冷污水的那一刻?
或许,都不是起点。或许,这冰冷的种子,早已深埋在她骨血里,只是被生活的淤泥一层层覆盖、掩埋。是那些无尽的争吵、醉后的哭骂、讨债的敲门声、同学们异样的目光、沈寒川肮脏的触碰、母亲颤抖着递来的那杯水……是这些淤泥,滋养了它,催生了它。它生根,发芽,长出带刺的藤蔓,缠绕她的心脏,勒紧她的喉咙,让她窒息,让她绝望。然后,在极致的黑暗和痛苦中,它开出了花——一朵以仇恨和绝望为养料,以鲜血和罪孽浇灌的、剧毒的花。
这花,不是莲。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是圣洁,是超脱,是光明的象征。可她不是。她从淤泥中来,在淤泥中挣扎,最终,选择了与淤泥融为一体,甚至……成为淤泥本身更黑暗、更冰冷的一部分。她不再需要阳光,不再渴望纯净。她学会了在污浊中呼吸,在黑暗中视物,在绝望中汲取力量。那些曾经试图污染她、毁灭她的东西——背叛、暴力、屈辱、算计、死亡——如今都成了她的一部分,被她吞噬,消化,转化成支撑她在这片无边泥沼中继续下沉、而非溺亡的养料。
是的,下沉。她不再向往“爬出去”,不再奢求“洗干净”。那条路,从她默许母亲递来那杯水开始,从她握紧生锈的螺丝刀开始,就已经彻底断绝了。她的路,在下方,在更深处,在阳光永远照不到的、淤泥与黑暗的渊薮。那里,才是她的归宿,她的战场。
睁开眼,窗玻璃上倒映出的那双眸子,幽深,平静,不起波澜,像两口吞没了所有光线的深井。里面映不出万家灯火的温暖,只有一片凝固的、万古不化的寒冰。这双眼睛,曾经或许有过惊慌,有过泪水,有过隐忍的恨意和脆弱的期盼。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洞悉一切后的漠然,和下定决心后的决绝。
受害者?不,那个角色,在她设计母亲“自杀”现场、冷静应对警方询问、坦然接受各方同情时,就已经被她自己亲手埋葬了。她披着受害者的外皮,享受着由此带来的便利和掩护,内里却是一个冷静的、无情的、背负着罪孽的策划者和执行者。同情和怜悯,是她此刻最有效的伪装,也是她最锋利的工具。她利用着这一切,为自己争取喘息的空间,积攒微弱的力量。
等待救赎?更不可能。这世上没有救赎。神佛闭目,天道不公。父亲早逝是命,母亲沉沦是债,沈寒川施暴是恶,她自己手染鲜血是孽。一环扣一环,一步错,步步错,最终坠入这无间地狱。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不,或许“救”这个字眼都已太过奢侈。她能做的,只是在这地狱里,尽可能地活下去,并且……让那些将她推入地狱的人,付出代价。
沈寒川已经付出了。母亲……以她的方式,也“付出”了。但够了吗?远远不够。沈寒川只是一条具体的疯狗,母亲是沉沦的帮凶兼受害者。真正的根源,是那片滋生疯狗和沉沦的、庞大的、腐烂的淤泥潭。是那些隐藏在光鲜亮丽的邮轮背后,吸食人血、玩弄命运、将人变成鬼的规则和势力。是“黑龙航运”,是那个“王哥”,是那些看不见的、却无处不在的贪婪触手。是他们,制造了沈寒川这样的恶棍,引诱了母亲这样的赌徒,最终,将她,沈清莲,也拖入了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复仇的目标,第一次如此清晰,又如此庞大。不再是一个人,一个家庭,而是一个系统,一个环境,一股盘根错节的黑暗势力。这想法,若在以前,只会让她感到绝望和无力。但现在,她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像猎人盯上了最凶猛的猎物,明知九死一生,却依然要亮出獠牙。不是出于正义,不是出于公道,仅仅是因为——它们挡了她的生路,它们是她一切痛苦的源头,它们必须被摧毁。哪怕,代价是与之同归于尽。
窗外的灯火,依旧璀璨。每一盏灯下,或许都有一个家,一段悲欢,一份寻常的温暖或烦恼。那些光亮,属于另一个世界,一个她永远无法再回去,也从未真正拥有过的世界。她不属于那里。她属于窗内的这片黑暗,属于内心这片冰冷的荒原,属于脚下这片即将主动踏上的、布满荆棘和毒瘴的复仇之路。
她缓缓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到冰冷的玻璃。指尖传来的寒意,与内心的冰冷如出一辙。玻璃上,她的倒影与远处的灯火重叠,虚幻而不真实。她看着那重叠的影像,仿佛看到两个自己:一个是外面灯火映照出的、苍白脆弱的少女幻影;一个是深嵌在黑暗中的、眼神幽深冰冷的真实内核。
幻影终将散去。内核,才是永恒。
“沈清莲……” 她无声地念着自己的名字。这个名字,曾经属于一个怯懦的、忍受的、渴望一丝温暖的女孩。那个女孩,死在了石灰池边,死在了煤气弥漫的客厅,死在了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活下来的,是另一个人。一个没有名字,没有温度,只有目的和仇恨的……存在。
或许,可以叫她……“清”?不,太干净了。“莲”?更是讽刺。
那就什么都没有吧。一个符号,一个复仇的幽灵,一道深渊里的阴影。
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某个遥远的方向。那是城市的老城区,一片低矮杂乱的建筑,沈星河家就在那片区域的某个角落。此刻,他是否也站在某扇窗前,望着这片相同的、却感觉截然不同的夜空?他眼中看到的,是恐惧,是悔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还是……同样冰冷凝固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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