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复仇的序章(1/2)
图书馆的灯光,是那种惨白色的、均匀铺洒的冷光,落在摊开的书页上,将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映得有些刺眼。沈清莲保持着阅读的姿势,已经一动不动地坐了近一个小时。书页停留在同一页,指尖搭在行间,却没有移动分毫。她的目光落在那些字母上,却没有聚焦,视线穿透纸张,落在一片冰冷的、翻涌的虚空里。
胸口贴身的口袋里,那个薄薄的牛皮纸信封,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紧紧贴着肌肤,烫得她心头发慌,又冷得她指尖发麻。那几张纸,那几行公式化的文字,那张泛黄的照片,还有那个在杉树林外一闪而过的、深色夹克的身影……像几只无形的、冰冷的手,悄无声息地攫住了她的心脏,缓缓收紧。
平静。那刚刚维持了不到一个月的、用谎言和鲜血浇灌出来的、摇摇欲坠的平静,像一个脆弱的肥皂泡,被这封突如其来的海外来信,轻轻一戳,就“啪”地一声,碎裂了,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只剩下冰冷的、带着腥味的现实,重新将她包围。
黑龙航运公司。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打开了记忆深处一扇布满灰尘、她宁愿永远锁死的门。门后涌出的,是母亲身上挥之不去的廉价香水掩盖下的、船舱特有的混杂气味(机油、消毒水、汗味、还有某种甜腻的、属于“娱乐区”的、令人作呕的香氛);是母亲醉醺醺回来后,眼神空洞地数着那几张可怜的薪水,嘴里嘟嘟囔囔咒骂“抽成太狠”、“不是人干的”的片段;是那些深夜响起的、母亲压低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接听的电话,断断续续的词语飘进她装睡的耳朵里——“王哥……再宽限几天……船上规矩我懂……求您了……别动我女儿……”;是散落在茶几上、被揉皱又抚平的、印着狰狞黑龙纹样的借据碎片,上面触目惊心的数字和利息;是母亲最后那段时间,越来越频繁的噩梦呓语,含糊不清地喊着“跑不掉了……他们要来了……船上的……不会放过……”
以前,这些碎片化的、令人不安的记忆,被母亲“自杀”的惊天巨变和随之而来的、更紧迫的生存危机所掩盖、冲淡。她以为,随着沈月柔化作一捧灰,随着沈寒川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石灰池底,随着警方盖棺定论的“自杀”和“失踪”,那些缠绕在这个破碎家庭上的、来自远海的肮脏触手,也会随之斩断、褪去。
她太天真了。
不,或许不是天真。是她故意选择了忽视,选择了将全部精力用于应对眼前的危机,用于伪造现场,用于扮演一个完美的受害者,用于在废墟上搭建一个勉强能栖身的、脆弱的壳。她潜意识里希望,希望母亲这条断了线的风筝,连同她身后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污秽债务和危险关系,能一起被风吹散,消失在看不见的天际。
可这封信,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她自欺欺人的幻象。
它不是结束,甚至不是余波。它更像是一个开始。一个来自黑暗深处的、彬彬有礼的、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触角的……问候。或者,是试探。
“私人物品及文件”……“未结清的款项”……
多么官方,多么体面的措辞。仿佛只是在处理一桩普通的员工离职后事。可那“未结清的款项”后面跟着的一长串令人心惊的负数,那指向明确的“娱乐服务部”,那特意寄到学校而非街道或警方的挂号信,还有那恰到好处夹带的、母亲多年前满怀“希望”的照片……这一切,拼凑起来的,绝不仅仅是一张冷冰冰的财务对账单和一封例行公事的通知函。
这是一个信号。一个清晰无误的信号:你们的事,还没完。
母亲欠下的,不仅仅是赌桌上的钱。那是滚雪球般的高利贷,是沾着人血和人命的阎王债。债主不是街头混混,而是盘踞在那艘豪华邮轮阴影里、手握生杀予夺权力的、组织严密的势力。他们不在乎欠债人是不是已经死了。人死债不烂,父债子偿,母债女还——这是他们那条道上,最简单、也最冷酷的法则。沈月柔死了,可她还有一个女儿,一个未成年的、孤苦无依的、理论上继承了遗产的女儿。
这封信,是在提醒她:债,还在。人,我们找到了。
至于那个跟踪者……清莲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是巧合吗?在收到这封意味深长的信的几乎同一时间,出现一个鬼鬼祟祟、在暗处窥视她的陌生男人?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巧合。
更大的可能是,信是明面上的试探,是“文”的一手。而跟踪,是暗地里的观察,是“武”的一步。他们在评估,评估这个侥幸活下来的孤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角色。是软弱可欺、可以轻易拿捏的羔羊?还是有点棘手、需要“特殊关照”的麻烦?他们想知道,母亲的死,是单纯的走投无路,还是另有隐情?他们想知道,这个女儿,知不知道些什么,手里有没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他们更想知道,这笔烂账,从这个瘦弱苍白的女高中生身上,还能不能榨出油水,或者,需不需要用更“彻底”的方式,来确保某些秘密永远沉入海底。
寒意,从尾椎骨升起,沿着脊柱一路蹿升,直抵后脑。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尖锐、更清醒的、混杂着愤怒和冰冷的战栗。她仿佛能看到,一双无形的、充满恶意的眼睛,已经透过遥远的距离和层层的伪装,牢牢锁定在了她身上。那目光,带着评估货物的算计,带着猫捉老鼠的戏谑,或许,还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杀意。
沈寒川死了,母亲“自杀”了。但笼罩在他们头顶的、名为“黑龙”的阴影,从未散去。它只是暂时退到了舞台的幕后,静静地、耐心地,等待着合适的时机,重新伸出它的爪子。而现在,时机似乎到了。
清莲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呼出一口气。气息冰凉,在图书馆恒温的空气里,没有形成白雾。胸腔里那股翻涌的、带着铁锈味的冰冷怒意,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压缩,凝固,变成一块坚硬无比的、散发着寒气的黑色坚冰,沉甸甸地坠在心底。
仇恨。
这个词语,像淬火的匕首,再次清晰而锋利地,刺破了她试图用“平静生活”掩埋的冰层。对沈寒川的恨,是具体的、血腥的、带着肉体疼痛和濒死恐惧的,已经随着石灰池的沸腾和那个雨夜的终结,暂时得到了宣泄(尽管是以一种同归于尽的方式)。对母亲的恨,是复杂的、扭曲的、夹杂着怜悯、厌恶和最终彻底决绝的,也随着那甜腻的煤气味,一同飘散了。
但还有一种恨,更深,更庞大,更无形,也更……根深蒂固。它不指向某个具体的人,而是指向一个庞大的、扭曲的、吞噬一切的体系,一个环境,一种命运。是那个将母亲诱惑上赌桌、榨干她最后一滴血汗、将她变成行尸走肉的“娱乐服务部”;是那个用债务和暴力将人逼上绝路的高利贷网络;是那艘在公海上航行、法外之地、藏污纳垢的豪华邮轮背后,所代表的、肆无忌惮的罪恶与贪婪;是这整个将她的人生拖入深渊、践踏成泥的、冰冷而残酷的世界。
她曾经以为,手刃了沈寒川这个直接施暴者,摆脱了母亲这个沉重负累,她就能从这片泥沼中爬出来,哪怕满身污秽,至少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哪怕这自由冰冷而孤独,至少是她用双手挣来的。她可以埋头学习,考上大学,远走高飞,将这一切肮脏的过去彻底埋葬。
可现在,这封信,这个可能的跟踪者,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她脸上,打碎了她那可笑的幻想。告诉她:你想逃?做梦。你身上流着沈月柔的血,背着沈月柔的债,沾着沈月柔带来的腥臊。你永远别想洗干净。你走到哪里,这片阴影就会跟到哪里。除非你死,或者,你拥有足以碾碎这片阴影的力量。
绝望吗?有一点。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激怒后的、冰冷的狂暴。像被困在陷阱里的野兽,在短暂的喘息后,发现更大的罗网正在缓缓收拢。既然逃不掉,那就不逃了。
既然这片阴影不肯放过她,那她就……撕碎这片阴影。
一个清晰得可怕、冰冷得刺骨的念头,如同破冰而出的利刃,骤然刺穿了所有纷乱的思绪,占据了她的整个脑海。
复仇。
不再是对某个具体个人的、发泄式的报复。那太低级,太局限,也太……不彻底。沈寒川死了,母亲死了,但那造就了沈寒川的欲望、吞噬了母亲的贪婪、将她拖入地狱的体系,还完好无损地存在着,甚至可能正在某个角落,对着她这个“遗孤”,发出无声的、嘲弄的冷笑。
她要复仇。向这个吞噬了她父亲、扭曲了她母亲、毁灭了她童年、几乎也将她碾碎的、庞大的、无形的罪恶源头复仇。向“黑龙航运”背后所代表的一切:贪婪、腐败、暴力、对弱者的肆意践踏、那套将人变成鬼的规则……复仇。
这个念头浮现的瞬间,她没有感到热血沸腾,没有感到义愤填膺,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万籁俱寂般的冰冷。像独自一人站在北极的冰原上,面对无边无际的、永恒的寒夜,心中升起的,不是恐惧,而是与这严寒融为一体的、绝对的清醒和决绝。
她知道这有多难。对方是一个庞大的、盘根错节的、可能拥有跨国背景的势力。她只是一个十七岁、无依无靠、背负着命案秘密、如履薄冰的孤女。力量对比,悬殊到可笑。
但那又怎样?
她连人都杀过了。她连至亲都可以亲手送进地狱。她早已坠入深渊的最底层,身上沾满了洗不净的鲜血和罪孽。她还有什么可失去的?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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