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新的阴影(1/2)

那天从冰冷浑浊的河边回来,沈清莲就发起了高烧。

浑身湿透,在深秋的寒风里走了近一小时才回到宿舍,当晚就开始咳嗽,额头滚烫。她自己吃了点从校医院开的、最便宜的退烧药,用被子把自己紧紧裹住,在简陋的单人床上蜷缩成一团,硬扛了三天。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意识在滚烫的混沌和冰冷刺骨的清醒间反复沉浮。梦里是翻腾的石灰池,是嘶鸣的煤气,是母亲青白僵硬的脸,是沈星河崩溃流泪的眼,还有那朵在污浊河水中载沉载浮、散发着微弱绿光的莲花……最后,一切都化作了刺骨的冰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淹没,窒息。

第四天早上,热度终于退了。她勉强撑起虚软的身体,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憔悴、眼窝深陷的脸,用冷水狠狠拍打了几下。指尖触碰到脸颊,冰凉。高烧带来的虚弱感还在,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但神智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像被冰水淬过的刀锋。

她没有请假。洗漱,换上一件洗得发白但干净的旧毛衣,外面套上校服外套,背上书包,准时走出宿舍。脚步有些虚浮,但很稳。走廊里遇到隔壁宿舍早起打水的女老师,对方惊讶地看着她:“清莲?你脸色好差,是不是不舒服?要不今天别去上课了,我帮你跟李老师说一声。”

“不用了,张老师。我没事,就是没睡好。” 她轻轻摇头,声音还有些沙哑,但语气平静,“落下课不好补。”

女老师看着她倔强挺直的背影,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这孩子,太要强了,也……太让人心疼了。

课堂,图书馆,宿舍。三点一线的日子重新恢复,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被那场高烧,或者说,被河边那场崩溃的痛哭,彻底烧成了灰,又用冰冷的河水淬炼成了更坚硬的形态。胸口仿佛被挖空了一大块,冷风飕飕地灌进去,留下一种空洞的、麻木的平静。那朵被她从河里捞回来的夜光莲花,被她仔细地、一点点擦干,用一块干净的软布包好,藏在了行李箱最底层,压在几件旧衣服下面。她没有再拿出来看,但知道它在那里。像一个被封印的符咒,一个禁忌的纪念品,提醒着她所失去的,也见证着她所选择的。

日子依旧在一种表面的、脆弱的平静中滑过。期中考试的成绩公布,她稳居年级前列,甚至比“出事”前更好。老师们看她的眼神多了赞许和更深的怜悯,同学们私下议论她“真是坚强”、“换了别人早垮了”。她听着,木然地接受着,心里没有任何波澜。成绩好,是因为她别无选择,只能将全部精力投入学习,那是她目前唯一可控的、能通往“未来”的路径。同情和赞许,不过是“悲惨孤女”人设带来的附属品,可以利用,不必在意。

与沈星河之间,那种冰冷而脆弱的默契仍在继续。图书馆里,他们依然隔着遥远的距离,像两颗运行在各自轨道、却被无形引力束缚的黯淡星体。偶尔,极其偶尔,她的目光会掠过他所在的方向。他依旧苍白消瘦,坐在那里更像一具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对着书本长时间发呆,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无意义的线条。有时,他会突然惊醒般猛地抬头,仓皇四顾,目光掠过她时,会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回,眼底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惊惧和绝望。然后,他会把头埋得更低,肩膀微微颤抖,像一只受惊过度、无法从噩梦中醒来的幼兽。

清莲收回视线,继续看自己的书。心中那片冰原,没有因他的痛苦泛起丝毫涟漪。愧疚吗?或许有一丝,冰冷如针尖,刺一下便消失无踪。更多的是评估:他还能撑多久?会不会崩溃?崩溃后会带来什么风险?她像观察一个不稳定的化学试剂,冷静地计算着其可能产生的反应和后果。他们之间那根染血的纽带,从未如此清晰,也从未如此令人窒息。但至少,目前,他还保持着沉默,守着那个秘密。这就够了。

直到那个周四的下午。

深秋的天空是那种淡淡的、泛着灰的蓝色,阳光稀薄,没什么温度。风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寒意,卷起枯黄的梧桐叶,在水泥地上打着旋,发出沙沙的响声。放学铃声刚响过不久,学生们鱼贯而出,校园里充满喧闹。清莲收拾好书包,和往常一样,准备先去食堂吃点简单的晚饭,然后去图书馆。

刚走出教学楼,就被门卫室的王大爷叫住了。

“沈清莲?等一下!” 王大爷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朝她挥了挥,“有你的信!海外来的!挂号信,得签收。”

海外?挂号信?

清莲的脚步顿住了。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不可察地漏跳了一拍,随即恢复平稳,但一种冰冷的、细微的警觉,像蛇一样悄然钻入脊柱。她脸上没有露出任何异样,只是略带疑惑地微微偏头,然后平静地走过去。

“我的信?海外?” 她轻声问,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不解。一个刚刚经历母亲“自杀”、孤苦无依的少女,收到海外来信,第一反应应该是困惑,而非警觉。

“是啊,你看,这邮票,还有这邮戳……嗯,全是洋文,看不懂。” 王大爷把信封递出来,指着上面花花绿绿的邮票和模糊的海外邮戳,“寄信人……哦,这里,有中文,黑龙航运公司?这名字有点唬人。收信人是你,沈清莲,地址写的咱们学校,没错。你签个字吧。” 他递过来一个登记本。

黑龙航运公司。

这五个字,像五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清莲看似平静的心湖,激起了层层看不见的涟漪。母亲沈月柔生前工作的邮轮,所属公司好像就是这个名字。一个模糊的印象,来自母亲某次醉酒后扔在桌上的、揉得皱巴巴的工资单,或是某份被水浸过的劳动合同碎片。

她接过信封。很普通的国际挂号信信封,白色,左上角印着蓝色的、线条简练的船锚和波浪标志,下面是两行英文,一行是公司名称“ck dragon shipping”,另一行是地址,某个东南亚的港口城市。中间是打印的收件人信息:沈清莲,中国,江州市第七中学。字迹是标准的印刷体,工整,冰冷。

信封摸起来有些厚度,里面似乎不止一页纸。

“谢谢王大爷。” 她垂下眼睫,拿起笔,在登记本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字迹工整,笔画平稳,没有丝毫颤抖。

“不客气,丫头。是不是你妈妈以前单位有啥事啊?唉,节哀顺变啊。” 王大爷收起本子,叹了口气,摆摆手。

清莲没接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将信封对折,握在手里,转身离开。指尖触及信封微凉的表面,传来一种异样的质感。不是普通的信件纸张,似乎还附着了别的什么东西,硬硬的,边缘有些硌手。

她没有再去食堂,脚步方向一转,走向了宿舍区后方那片小小的、几乎没什么人去的杉树林。下午四五点钟,天色尚明,但林子里光线晦暗,高大的水杉投下长长的阴影,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棕红色的针叶,踩上去松软无声。这里足够僻静。

她在林间一张破旧的长椅上坐下,长椅的木条有些腐朽,坐着并不舒服。她没有立刻拆信,而是将信封举到眼前,借着枝叶缝隙漏下的、稀薄的天光,仔细地、翻来覆去地检查。

信封封口很平整,用胶水粘牢,没有拆开过的痕迹。邮戳清晰,是半个月前从那个东南亚港口城市寄出的。除了打印的收信人信息,没有任何手写笔迹,也没有寄信人具体的部门或联系人。

一切看起来,就像是一封再普通不过的、来自海外公司、寄给已故员工家属的公务信函。可能是抚恤金结算?离职手续?物品认领通知?任何一家正规公司,在处理员工身后事时,都会有类似的流程。

但“黑龙航运”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清莲的神经末梢。母亲工作的邮轮,所谓的“海上赌场”……沈月柔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债务,那些深夜压低声音的、充满恐惧的讨债电话,那些印着狰狞龙纹的借据碎片……很多都隐约指向与这艘船、这个公司有关的“渠道”。母亲曾含糊地提过,船上的“王哥”、“李经理”不好惹,欠他们的钱“利滚利,要命的”。

一种本能的、经过血腥洗礼后锻炼出的危险直觉,在无声地尖叫。这封信,绝不简单。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叶,压下那一丝翻涌的寒意。指甲沿着信封边缘,小心翼翼地、平稳地撕开。没有急躁,没有颤抖,动作精准得像在拆解一枚可能致命的炸弹。

信封里滑出几张纸。最上面是一张质地稍硬、印刷精美的公司抬头信纸,全英文,格式正式。清莲的英文不错,她快速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母。

信的开头是标准的商务套话,对“沈月柔女士的逝世表示沉痛哀悼和深切慰问”。接着,提到了根据公司规定和劳动合同,需要对沈月柔女士在职期间的物品、财务往来及未尽事宜进行最终清理和结算。信中提及,在清理其员工个人储物柜时,发现了一些“私人物品及文件”,按照公司规定需通知家属或指定继承人处理。同时,财务部门核对账目时,发现有一笔“未结清的款项”关联到沈月柔女士,需要其合法继承人予以确认并配合后续流程。信末要求收信人在指定日期前,以书面形式回复是否愿意接收遗物,并提供相关身份及继承权证明文件复印件,以便公司安排后续事宜。落款是“黑龙航运公司人力资源与行政部”,一个英文名签名,看不清具体职位。

公式化的措辞,公事公办的语气。看上去,无懈可击。

但清莲的目光,死死锁定了那几个词:“私人物品及文件”、“未结清的款项”。

私人物品?母亲在船上的储物柜里,能有什么?无非是些换洗衣物、洗漱用品、或许还有几张照片。值得如此郑重其事地发国际挂号信来通知?还有“未结清的款项”……是指未结清的工资?还是……别的什么?母亲在船上欠下的赌债,公司是否知情?或者,这根本就是赌场方面,换了一种更“合法”、更隐蔽的方式来催讨?

她的指尖微微发凉。继续往下看。

信纸下面,是两张复印件。一张像是储物柜物品清单的表格,罗列了几样东西:几件衣物、一个旧化妆包、一本写满字的笔记本、一个用橡皮筋捆着的牛皮纸文件袋。物品描述很简略。另一张则是一份财务往来的对账单片段,抬头是黑龙航运公司下属的“船上娱乐服务部”,时间跨度是沈月柔去世前三个月,上面有一些数字和代码,看不太懂,但末尾有一个用红笔圈出的、触目惊心的负数余额,后面跟着货币符号和一连串零。金额不小。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