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默契的界限(2/2)
清莲看完了预定的章节,合上书,开始整理笔记。她的动作不疾不徐,每一个步骤都条理分明。将用过的草稿纸抚平,对齐,夹进笔记本;将笔按颜色分类,插回笔袋;将看完的书轻轻合拢,放到桌角;从书包里拿出下一本需要阅读的参考书,摊开,放好。整个过程,安静,高效,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在她合上第一本书的瞬间,对角线的方向,沈星河仿佛被这个细微的声响惊醒,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抬起眼,极其快速、慌乱地朝她这边瞥了一眼,又立刻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书页的边缘,将那页纸捏得起了褶皱。
清莲没有理会那边的动静。她拿起下一本书,是一本厚重的英文原版心理学着作,关于创伤后应激障碍和极端情境下的行为机制。书是她在旧书摊淘来的,封面已经磨损。她翻开书,找到之前夹着书签的地方,开始阅读。目光沉静,指尖轻轻划过略显艰涩的英文行句,速度不快,但稳定。
沈星河的目光,在她翻开那本厚厚的、看起来就令人望而生畏的英文书时,又不受控制地飘了过去。他看到了封面上那些复杂的、他完全不认识的单词。她在看什么?那么厚,那么难的书……是因为那件事吗?她在研究什么?还是仅仅为了麻痹自己?无数个问号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翻滚,但他一个也不敢问出口。他只能看着她沉静的侧影,感到一种更加深重的、无形的差距。她似乎在以一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企及的速度,朝着某个冰冷而坚定的方向前进,将他远远抛在身后,独自面对那噬人的黑暗。这认知让他更加慌乱,也更加……无力。
又过了一个小时。清莲感到有些口渴,她从书包侧袋拿出一个保温杯,拧开盖子,小口地喝水。水温正好。她的动作很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几乎是在她咽下第一口水的同一时刻,沈星河那边传来一声压抑的、低低的咳嗽。他慌忙用手捂住嘴,肩膀耸动,脸涨得有些红,显然是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了。咳嗽声在安静的阅览室里显得有些突兀,引来附近几个学生不满的侧目。沈星河立刻低下头,耳朵尖都红了,手指紧紧掐着自己的大腿,仿佛想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清莲喝水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完全没有听见。但她的眼睫,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不是关切,而是一种评估。他在紧张,在压抑,情绪处于不稳定的边缘。这是一个需要留意的信号。但,也仅此而已。她不会去安抚,不会去过问。那是他自己的课题。他们之间的联结,不包括情感支持,只包括秘密的保守和危险的共担。
她喝完水,拧紧杯盖,放回原处。继续看书。仿佛刚才那声咳嗽,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杂音。
日影西斜,窗外的梧桐叶影子被拉得很长。阅览室里的人渐渐少了,变得空旷起来。管理员开始整理桌椅,准备闭馆前的巡视。
清莲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指针指向四点半的钟,合上了书。她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东西,将书本、笔记、文具一样样收进书包,拉好拉链。动作依旧平稳,没有丝毫匆忙。
在她拉上书包拉链,发出“刺啦”一声轻响时,对角线那边,沈星河仿佛被这声音惊醒,猛地抬起头,看向她。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慌乱、无措,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仿佛在问:你要走了吗?我该怎么办?
清莲没有看他。她背好书包,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微微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脖颈和肩膀,目光平静地扫过已经开始变得空荡的阅览室,然后,转向出口的方向。
在她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最后一次掠过沈星河所在的位置。他依旧僵坐在那里,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地望着她,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像一尊被遗弃在沙滩上的、正在风化的石像。
清莲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她迈开步子,平稳地,朝着阅览室的门口走去。鞋底踩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极其轻微、但在这骤然空旷下来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的“嗒、嗒”声。那声音,不紧不慢,带着一种规律的、冷酷的节奏,一步步,远离沈星河的视线。
沈星河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着,死死地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门口的光影里。然后,那根线仿佛突然崩断,他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颓然地瘫软在椅子里,双手捂住脸,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但他死死咬着嘴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有压抑的、破碎的抽气声,在寂静的阅览室里,低不可闻。
走出图书馆大门,傍晚微凉的风吹在脸上,带着草木和尘土的气息。夕阳将建筑物的影子拉得很长,天空是淡淡的橙红色。清莲站在台阶上,微微眯起眼,适应着外面明亮一些的光线。
她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她知道沈星河还在里面,或许正在崩溃,或许正在挣扎。但那与她无关。他们的“默契”,只存在于那方被阴影笼罩的阅览室,只存在于那根无形的、冰冷的丝线连接的范围内。出了这扇门,他们是陌生人,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至少在阳光下,必须如此。
她走下台阶,汇入街道上渐渐多起来的、放学下班的人流。背影挺直,脚步沉稳,像任何一个刚刚在图书馆用功学习后回家的普通学生。只有那双掩映在额发阴影下的眼睛,深处依旧是一片冻土般的、亘古不化的寒冰。
一种新型的关系,已经确立。冰冷,沉默,保持距离,却又通过最细微的纽带感知彼此,在共同的罪孽深渊旁,遥遥相望。这不是友谊,不是爱情,甚至不是同情。这是一种在极端情境下诞生的、畸形的共生,一种基于生存本能和秘密捆绑的、脆弱的同盟。他们不会靠近,不会交谈,不会给予彼此任何温暖。他们只会在这条布满荆棘和鲜血的路上,偶尔确认一下对方是否还在,然后,继续各自孤独地、沉默地走下去。
直到下一个拐角,或者,直到深渊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