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时间的流逝(2/2)

是错觉。只是风。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吐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嘴边迅速消散。掐进手臂的指甲,因为刚才的紧绷,陷得更深了,带来清晰的痛感。很好,痛感让她更清醒。

就在她重新调整呼吸,试图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在纯粹的生理感受上时,一段极其遥远、几乎被遗忘的记忆碎片,毫无预兆地、异常清晰地撞进了脑海。

那是一个夏夜的片段。很小的时候,也许只有四五岁。老房子还没有这么破,有一个小小的、种着几盆蔫头耷脑的茉莉花的阳台。那天晚上停电了,很热,蚊子嗡嗡叫。母亲抱着她,坐在阳台的小竹椅上,摇着一把破旧的蒲扇,一下一下,为她扇风驱蚊。夜空是深蓝色的,有星星,很多,很亮。母亲哼着一支不成调的、她早已忘记歌词的歌谣,声音沙哑,但很轻柔。蒲扇摇起的风带着淡淡的汗味和茉莉花若有若无的香气,拂在她汗津津的脸上、脖子上,痒痒的,很舒服。她就在那缓慢的摇晃和不成调的歌谣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得格外安心。那是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关于“母亲”这个词汇,不掺杂任何痛苦、恐惧、背叛的、纯粹温暖的瞬间。像一颗被埋藏在无尽冰原下的、微弱却顽固的火种。

这记忆来得如此突兀,如此清晰,带着夏夜的温度、蒲扇的风、茉莉的香、还有母亲哼歌时胸腔轻微的震动,瞬间击穿了层层叠叠的冰甲,烫得她灵魂一颤。

几乎是同时,一股尖锐的、生理性的、几乎无法抗拒的冲动猛地窜上喉咙——她想转身,想拉开那扇玻璃门,想冲进去,想拧紧那个阀门,想打开所有的窗户!那个在记忆中哼着歌、为她扇风驱蚊的模糊身影,与此刻门内沙发上那个正在被毒气无声吞噬的、丑陋颓败的躯体,重叠、撕扯……一种混合着恶心、恐惧、以及某种更深层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源自血脉本能的刺痛,狠狠地攫住了她!她的手指猛地松开紧掐的手臂,指尖冰凉颤抖,几乎要不受控制地抬起来,伸向身后的门把手!

不!

一个冰冷坚硬的声音,像淬火的钢铁,骤然在她脑海最深处炸响!声音如此之响,如此之厉,瞬间压倒了所有翻腾的情绪和生理冲动!

那是什么?是幻觉!是软弱!是毒药!

那个会哼歌的女人早就死了!死在酒瓶里,死在赌桌上,死在一次又一次的妥协和背叛里!

门里面的那个,不是母亲!是债主!是帮凶!是把你推向深渊的推手!是悬在你和沈星河头顶、随时会落下的铡刀!

她的存在,就是最大的危险!她的清醒,就是你的末日!

你忘了那杯饮料了吗?忘了门外的脚步声了吗?忘了石灰池边的绝望了吗?忘了沈星河崩溃的眼神了吗?忘了警察审视的目光了吗?忘了那些流言蜚语、那些如影随形的恐惧了吗?

停下,就是前功尽弃!停下,就是自寻死路!停下,就是辜负了你自己流过的血和泪!

冷静!沈清莲!给我冷静下来!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冰凉的,粘腻的,比夜风更刺骨。那突如其来的、源于遥远记忆的动摇和冲动,像退潮般迅速消散,留下的是更深的寒意和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用这尖锐的疼痛,将最后一丝不合时宜的软弱彻底驱逐。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像淬了冰的刀锋,空洞地映着远处城市的微光。

远处的钟楼,就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亮了。

不是瞬间全亮,而是从底部开始,一圈暖黄色的光晕缓缓向上蔓延,勾勒出钟楼哥特式的尖顶、拱窗、巨大的表盘轮廓。在漆黑的天幕背景下,那亮起的钟楼像一个突然被点燃的、沉默的灯塔,散发着温暖而遥远的光辉。光晕稳定下来,柔和地照耀着那片夜空。

整点了。

清莲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缓慢地跳动了一下。像一声闷鼓,敲在时间的节点上。

一个小时。至少一个小时过去了。

门内的“嘶嘶”声,似乎……依旧稳定?不,或许有那么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变化?变得更加……均匀?还是她的错觉?她无法判断。但时间足够了。以那个厨房的密闭程度,以煤气泄漏的速度,以沈月柔深度的醉酒和药物状态,一个小时……足够了。足够让一切,尘埃落定。

那点亮光,像一枚冰冷的钉子,将她飘摇的思绪和刚刚那危险的动摇,牢牢钉死在现实的时间轴上。它宣告着,漫长等待中一个阶段的结束,也预示着,某个不可逆转的节点,或许已经迫近,甚至……已经过去。

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动了一下几乎冻僵的脖颈,将脸颊从那冰冷的瓷砖上移开。皮肤被粘掉了一小片,火辣辣地疼。她没在意。目光重新投向那扇玻璃门,投向门内那片深邃的、吞噬了一切的黑暗。

眼神里,最后一点因为寒冷和记忆闪回而产生的细微波动,彻底消失了。只剩下冰封的湖面,平滑,坚硬,映不出任何光,也泛不起任何涟漪。

时间,在寒冷、麻木、内心的撕扯与镇压、以及远处那点亮光的见证下,已经流逝了足够多。多到可以改变很多事,结束很多事。

她静静地站着,像一尊在寒风中逐渐失去所有温度的石像,等待着最后的确认,等待着黎明的到来,等待着……她为自己设定的、下一个角色的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