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最后的晚餐(2/2)

记忆的碎片冰冷而尖锐,划过心口,却已不再流血,只留下麻木的痛感。她一口一口,平静地吃着。这或许是她为母亲做的最后一顿饭,也是她和母亲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从此以后,山高水长,阴阳两隔,或者,形同陌路,再无瓜葛。

沈月柔很快扒完了自己碗里的饭,菜也吃掉了一大半。她放下碗筷,发出一声满足又空洞的叹息,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眼神依旧涣散,仿佛刚刚进食的并不是她本人。胃里有了食物,似乎稍微抵消了一点那蚀骨的寒意和空虚,但更深层的疲惫和绝望,如同潮水般重新涌上,将她淹没。她甚至没有看女儿一眼,也没有对这顿饭做出任何评价,只是呆呆地坐着,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线的木偶。

清莲也吃完了自己碗里最后一口饭。她吃得干干净净,一粒米都没有剩下。然后,她起身,开始收拾碗筷。动作依旧轻柔,甚至带着一种异样的耐心。她将剩菜用保鲜膜仔细包好,放入冰箱。将碗筷拿到水池边,打开水龙头。温热的水流冲刷着油渍,洗涤剂泛起细小的泡沫。她仔细地清洗着每一个碗,每一双筷子,每一个盘子,用抹布擦干,放入碗柜。一切都进行得井井有条,寂静无声,只有水流声和碗碟轻轻碰撞的脆响。

沈月柔就那样瘫在椅子上,目光茫然地追随着女儿在厨房忙碌的纤细背影。有那么一瞬间,她混沌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形容的情绪——是困惑?是依赖?还是一闪而过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酸楚?但她太累了,酒精和情绪的巨大消耗让她的大脑如同生锈的机器,无法处理任何复杂的思绪。那丝微弱的情绪火花,很快就熄灭了,重新归于一片麻木的死寂。她只是看着,看着女儿平静地做着这些日常的琐事,仿佛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午后。

清莲擦干了手,将抹布晾好。厨房恢复了整洁,甚至比平时更整洁一些,仿佛主人即将出远门,特意收拾过。她转过身,看向餐桌旁那个失魂落魄的女人。母亲坐在那里,低着头,凌乱的头发垂下,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瘦削的肩膀和微微佝偻的背脊。这个曾经给予她生命、也曾带给她无尽痛苦的女人,此刻看起来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像一个被命运和生活联手撕扯得破烂不堪的布偶,勉强被几根线牵着,勉强维持着“人”的形状。

没有恨意翻涌,没有报复的快感,甚至没有多少怜悯。清莲的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巨大的空旷。像暴风雪过后一望无际的雪原,万物死寂,了无生机。她完成了“最后的晚餐”,完成了这场沉默的、单向的告别仪式。程序已经走完,接下来,就是执行了。

她走到沈月柔身边,停了一下。沈月柔似乎感觉到了她的靠近,迟钝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涣散地对上她的视线。那双曾经或许也有过光彩、如今只剩下疲惫和浑浊的眼睛里,倒映出清莲平静无波的脸。

清莲与她对视了大约两秒钟。然后,她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叹息太轻,太淡,转眼就消散在凝滞的空气里,仿佛从未存在过。随即,她伸出手,不是拥抱,不是安抚,只是轻轻拿走了沈月柔面前那个空了的碗,和那双用过的筷子。

“去沙发上躺会儿吧。” 清莲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寻常,“你累了。”

沈月柔像是被这句话简单的话语催眠了,或者她根本无力思考,只是顺从地、踉跄地站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挪到那张她睡了一夜的旧沙发上,像一袋沉重的沙包一样,倒了上去。她蜷缩起身体,脸埋在散发着异味和酒气的沙发靠垫里,很快,沉重而均匀的呼吸声再次响起。她又睡着了,或许是因为吃饱了胃部舒适了一些,或许是因为极度的身心俱疲,酒精的余威仍在。这一次,她睡得更沉,仿佛要借此逃避眼前的一切,逃避这个令她绝望的世界。

清莲站在沙发边,低头看着再次陷入昏睡的母亲。窗外,午后的光线正在一点点黯淡下去,阴云似乎更厚了,预示着又一个漫长而压抑的夜晚即将来临。屋子里没有开灯,光线昏暗,将沙发上那个蜷缩的身影勾勒得模糊而孤单。

她看了很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已凝固。然后,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走向自己的房间。她的背影挺直,脚步平稳,没有一丝颤抖或犹豫。仿佛刚才那顿“最后的晚餐”,那段无声的对视,那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都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转瞬即逝的幻觉。

房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却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咔哒”声。

客厅里,只剩下沈月柔沉重的呼吸声,和一片死寂的、渐渐被暮色吞噬的昏暗。餐桌上空空如也,厨房整洁如新,一切都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混合着食物气息的、冰冷的诀别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