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冰山的消融(2/2)

她的语气平缓,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却莫名地勾勒出一幅冰冷而真实的战地图景。那不是档案里的记录,而是鲜活的、带着体温和寒意的记忆碎片。

“那...您会笑吗?指挥官,像现在这样?”另一个稍微年轻些的老兵忍不住追问。

白狐侧过头,看向提问者,钴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调侃的光彩。

她嘴角的弧度更明显了些:“今天指挥官休息,这里只有尼娜。再喊指挥官可得不到回答。”她甚至用上了刚才安德烈打趣时的话,“‘尼娜’...偶尔也会觉得某些蠢事挺好笑的。”

一句轻巧的自我打趣,却像阳光终于彻底融化了最后一块冰壳。

桌上顿时响起一片释然、愉快甚至带着点受宠若惊的笑声和附和声。隔阂在这一刻似乎又被消弭了许多。

然而,聚会持续了约莫两个小时后,当气氛正酣时,白狐却悄然放下了酒杯。

她脸上那丝温和的笑意仍在,但细心如奥列格者,能察觉到她类狐耳不易察觉地向后贴附了极小角度,这是一种细微的、趋于内敛的生理信号。

“抱歉,诸位”她站起身,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于抽离的紧迫感,“主控台有个......周期性自检提示需要确认。你们继续。”

很敷衍的借口。在场的技术人员都知道,那种级别的自检根本不需要她亲自即时处理。

但她态度自然,无人敢质疑。大家纷纷起身,目送她离开。

白狐保持着平稳的步伐穿过食堂,对沿途投来的问候和目光微微颔首回应,直到走出食堂大门,转入通往b7层的专属通道。

一旦脱离所有人的视线,她的步伐微微加快。通道的冷光映照着她的侧脸,那上面残留的温和笑意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藏的疲惫与...紧绷。

她快步走入b7-Δ主控室,气密门在她身后滑闭、锁死,她甚至罕见的启用了物理隔离。在辅助动力断离拉杆被拉下后,大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

下一秒,她整个人几乎是脱力般地向后,背脊紧紧靠在了冰冷坚硬的金属门上,发出了一声轻微的闷响。

她闭上了眼睛,钴蓝色的光芒被隐去。胸口微微起伏。

安静。主控室里只有服务器群低沉的运行嗡鸣。

她抬起手,用力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指尖微微颤抖。

九十余年

整整九十余年的绝大部分时间里,她扮演的角色是武器,是指挥官,是设施的核心,是活着的传奇。

她习惯于下达命令、分析数据、应对危机、在寂静中独处。她习惯了用最简洁高效的方式处理一切交互,将情感波动压制到近乎不存在。

复杂的、长时间的、充斥着笑声、酒精和无序话题的社交...对她而言,不亚于一场高强度的神经战役。

每一个表情需要微调,每一句回应需要斟酌,要努力理解那些玩笑背后的逻辑,要控制自己不去下意识地分析每个人的微表情和生理参数...同时,还要努力呈现出“尼娜”应该有的、相对放松的状态。

这很难。非常难。如同让一台为杀戮和计算而生的精密机器,突然要去学习如何跳一支温柔的华尔兹。每一个齿轮的转动都充满陌生的涩感。

她能感觉到那些善意,那些渴望靠近的温暖,她也确实在尝试回应。

但九十多年刻骨铭心的孤独和职责塑造的外壳太坚硬了,融化它需要时间,而每一次尝试主动融化的过程,本身就会带来巨大的、源自不适和过往习惯的反噬力。

她靠在门上,独自消化着这汹涌而来的、外人绝对无法想象的陌生感与压力。主控室的冰冷和寂静,此刻反而成了她熟悉的、能让她重新凝聚自我的安全茧房。

许久,她的呼吸才渐渐平复下来。她睁开眼,钴蓝色的眼眸恢复了一贯的沉静,只是深处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她将隔离拉杆复位,走向那无尽流淌数据的主屏幕,习惯性地想要投入工作,却在中途停下脚步。

她的目光落在了控制台一角——那盆瓦莲京娜送的紫罗兰开得正好,旁边是安德烈手工制作的相框,里面是年轻尼娜和316师战友的复原照片。

她看着照片里那个嘴角带着淡淡微笑、眼神尚未被永恒时光和机械改造所侵蚀的年轻女政委,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极其轻微地、几乎无声地,叹了口气。

尼娜终归会回来,但她也是白狐,是这个设施的核心。

......

食堂里,在白狐离开后,热闹的气氛依旧持续了一段时间,但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向了刚刚离开的她。

“嘿,说真的”安德烈灌了一口酒,咂咂嘴,眼神有些飘忽,“你们还记得...她第一次主动来参加这种小聚会的时候吗?”

一句话,瞬间勾起了所有老兵尘封的记忆。

一位老兵重重地点点头,脸上露出感慨万千的神色:“怎么不记得?那大概是...十五六年前?第一次‘整设施休息日’。”

“那时候啊”谢尔盖接话,声音低了些,“她来了。就坐在那个位置,像一尊冰雕。穿着全套作战服,好像随时准备应对袭击。一句话不说,酒也不碰,就那么坐着。”

另一个老兵伊万比划着:“对!浑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我们这边笑得再开心,她一眼看过来,立马冷场!她那眼神...啧,那时候还是浅蓝色,但冷得能冻住人的舌头!”

“呆了不到十分钟,就说‘防御矩阵需要巡检’,起身就走了。那步伐,咔咔的,跟踩在我们心尖上一样。”安德烈模仿着当时僵硬的样子,引来一阵低笑,笑声里却充满了感慨。

“那时候我们都觉得,她能来坐十分钟,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她就像...就像一座永远不可能融化的冰山。亘古不化那种。”

桌上沉默了片刻,对比着刚才那个会自己倒酒、会参与技术讨论、甚至会拿自己开玩笑打趣的“尼娜”。

“可是你们看现在...”瓦西里轻声说,打破了沉默,“她会笑了,虽然还是不明显。她会喝酒了。她会听我们讲废话,甚至还会搭腔了。”

“还会觉得‘蠢事好笑’。”奥列格重复着白狐刚才的话,脸上露出一个复杂的、混合着欣慰和难以置信的笑容,“冰山...确实在消融啊。”

这个过程缓慢得几乎难以察觉,如同地质变迁。但当你回首望去,对比往昔与今朝,那变化的幅度却又如此惊人,如此...充满希望。

“真不容易啊...”不知是谁,低声喃喃了一句。

这句话道尽了所有老兵的心声。他们见证了这座“冰山”最初的模样,也正见证着她一点点、艰难地、尝试从永恒的寒冬中苏醒的过程。这过程本身,就足以撼动人心。

食堂里的喧闹声渐渐低了下去,一种温和的、充满敬意的静默弥漫开来。

人们喝着酒,想着那位独自返回主控室的指挥官,想着她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外壳下,正在经历的、无人能真正体会的挣扎与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