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铁匠的腿(1/2)

哈尔滨十月的北风撞在车行老铺门板上,声如钝刀刮铁。灶台里碎煤燃着暗红的芯子,暖不过铁皮炉膛四周半丈地界。王海盖着几层硬梆梆的旧棉褥,右腿断处缠的新纱布下没半点肉形,陡直凹陷下去,骨头锯口和筋头挤出来的棱子在薄褥子底下支愣出凶险的廓影。他眼皮子掀开条细缝,浊黄的瞳仁定在顶棚熏得乌黑的檩条上。外间铺子里老铁锤敲击熟铁的“铛、铛”闷响隔着板壁传来,每一声都砸在他断腿的骨茬上。他喉咙深处滚了下,没声音出来,唇缝干裂起皮,只洇出一星湿痕。

沈雪梅用铝饭盒盛满滚烫的开水,裹上旧棉袄盖在王海那条新锯下、仅剩半截的大腿根上。沸汽透过薄袄洇湿新裹的纱布,再被干冷的北风吸走,棉袄上只笼着一团白汽。她膝上摊开那本卷了边的《实用临床康复手册》,纸页翻开到假肢结构那节,钢笔描粗的几行字旁画了个歪扭的铰接草图。她另一只手压在自己膝上,指尖陷在棉裤里,感受着哈尔滨老铁匠锤下传来那一声声极规律的震颤,每一次闷响都顺着她膝盖骨缝钻进神经末梢里,连带着怀里铝饭盒的水温都随着那节奏在微烫和烫人之间跳荡。

铺子里炉火映着老张头脸上沟壑纵横的黑红褶皱。他眯着眼,花镜滑到鼻尖,盯紧钳牢的铁砧上那根烧至近千度的扁方钢料。铁料被锻打成弯弧的过程像一头将僵毙的铁兽在锤下痉挛。他赤膊上虬结的老筋随每一次落锤鼓涨跳动。“硬!顶风天的铁就是硬!”他吼出声,唾沫星子喷在炉火红焰上瞬间湮灭。手里那柄小锤只点方位,旁边站着的光膀子黑瘦后生便奋力将几十斤的汽锤沉沉砸下!“铛!——”铁料硬是被这股蛮横的力量逼出弯弧的雏形,火红的铁星子噼啪迸射,烫在黑瘦后生手臂上立刻燎出几道白烟。

老张头吐了口烟黄的浓痰,眯眼退开半步,用钳子夹起锻打成雏形的关节件对灯细看。那钢铁弯曲的棱线上,几点亮如钻石的光点异常刺眼。“杂质?”他舌尖舔过上膛,铁腥混着劣质烟末的涩气冲得他皱眉。赵红英的身影就在这时裹挟着一股寒风撞开铺门,腋下夹着两根丈余长的乌黑沉钢条,砸在生铁砧座边上发出震得人心慌的闷响。

“大连特钢厂的轴承钢棒!含钼镍的!”她抹了把结霜的睫毛,露出的眼珠在炉火旁通红,“老张头,照沈阳假肢厂的图样,用这个!”她抓过老张头那张被油垢裹住的关节设计图复印件拍在铁砧边,煤灰立刻沾满了复印件上标注的“高碳锰钢”字样。

老张头粗糙的手指捏起一根钢棒,凑近炉火端详,眼珠子猛地瞪大。棒料断口在火光下泛着异常均匀致密的深钢灰色,没有一丝亮星浮面!“好料子!杂质吃进里子了!”他喉咙滚了下,“可这大连钢…哈尔滨车床啃不动啊!”他手中的钢棒和旁边锻打用的方钢条撞了下,发出的不是钝响,而是短促清越的钢音!“得先烧软了它…得上重油炉,烧足火候…硬啃得打坏机床!”他用钳子敲了敲钢条末端,“至少得十多个钟头恒温,油炉火力还得稳!缺人手守着添油翻料…”话音未落——

“我来!”

嘶哑的男声不高,却像砂石在铁片上刮过,刺得铺子猛地一静。齐铁军不知何时立在里外间那漏风的木门板口,脸上灰黑结块的油汗被东北寒气冻住,结成青灰硬壳。他右臂紧裹在肮脏的军棉袄里,整个膀子死贴着肋侧,但左手却伸出来,从赵红英胳膊下接过另一根冰冷的钢条。他单手握住了沉黑钢棒一头。那根需要两人抬起的大钢条,被一只青筋暴起、布满龟裂伤口的手悍然提离了冰冷地面!他迈步,钢条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刮擦声。他看也不看众人,拖着钢棒径直走向铁铺后院那座最大的油炉膛口。巨大的铁皮炉膛烧着暗红色的光,热浪扑面而来。

“开闸!添油!”他没回头地低吼。

黑瘦后生猛地回神,扑到一人高的柴油铁桶前。油泵阀被旋开,深黑粘稠的柴油嘶嘶灌满加料槽。齐铁军拖着那根仿佛冻进地里的钢条来到炉膛前,炉口像巨大的兽口。他左手五指深深抠入煤渣坑沿固定身体,然后用那条动弹不得的右肩和上半身一起发力去顶那根钢棒!那条捆着油污破布、死死固定在身的右臂在发力时发出骨节碾擦的“嘎吱”微响。剧痛让他眼前瞬间模糊,喉头涌上腥甜!但钢棒终于抵进了烈焰翻滚的炉膛深处!

火焰瞬间吞噬了冰冷的棒料!

“老张!看火!”齐铁军布满裂纹的嘴唇翕动,挤出几个字。整个人已半跪在炉膛前滚烫的石地上,肩膀抵着烧红的炉门框架,再不肯移开半步。炉膛的高温瞬间燎糊了他右半边棉袄!布料烧焦的臭味和皮肉灼伤的焦糊气同时弥漫开来!他却像焊死在炉口的铁桩,只有牙关死死咬住咯吱作响的动静表明这人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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