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张璇(2/2)
“哈哈哈!好了,整日闷在这院子里有何趣味?走,今天本侯心情好,带你出去逛逛,看看我这辽西之地!”
走出那令人窒息的别馆院落,门外早已准备妥当。除了刘锦的神骏坐骑,旁边还有一匹温顺许多、个头稍小但同样精神抖擞的栗色母马,显然是特意为张璇准备的。
刘锦翻身上马,动作流畅潇洒,他看向张璇,眼神平静,仿佛刚才在院中的一切未曾发生。“上马吧,张小姐,难道还要我扶你?”
张璇抿了抿唇,没有说什么,在周仓担忧的目光中,利落地踩镫上马。她的骑术显然经过训练,姿态并不生疏。
赵云和周仓各自带着十名精锐亲卫,沉默地跟在后方,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护卫队伍。一行人便在这午后,缓缓行于宾徒城的街道上。
刘锦并没有刻意介绍什么,只是信马由缰地走着。但这条路线,显然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他们首先穿过的是军营校场的边缘。隔着栅栏,能清晰地听到里面传来震天的喊杀声与整齐的操练声。陷阵营士兵身披重甲,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在进行对抗演练;白马义从的轻骑兵如旋风般掠过,弓弦震动;破甲营的士兵则在校场另一端,操作着结构精巧的弩机进行射击,箭矢破空的尖啸声令人心悸。周仓的眼瞳微微收缩,他是沙场老将,能清晰地感受到这支军队散发出的精悍之气与严明纪律,远非昔日黄巾军所能比拟。
张璇的目光扫过校场,脸色依旧平静,但握着缰绳的手指却微微收紧。
穿过军营区域,眼前景象豁然开朗,是一片新开辟的工坊区。这里没有军营的肃杀,却充满了另一种热火朝天的活力。高大的水轮带动着锤锻机械起落,发出富有节奏的轰鸣;数座改良高炉冒着滚滚浓烟,空气中弥漫着煤炭和金属的气息;隶属于科技馆的匠人们穿梭忙碌,不时能看到他们搬运着一些结构奇特的零件或半成品。虽然只是外围,但那蓬勃的创造力和工业化雏形,已足以让人震撼。
刘锦淡淡地瞥了张璇一眼,仿佛在说:“看,这就是我的根基。”
最后,他们来到了相对安静的内城区域。这里能看到新开设的学堂里,传来孩童朗朗的读书声;辽西医院门口,有百姓井然有序地排队等候诊治,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药草香;街道两旁的商铺也比其他地方显得更加规整繁荣,尤其是悬挂着“辽西商会”标志的店铺,客流不息。
整个宾徒城,给张璇的感觉是一种奇特的混合体——森严的军备、蓬勃的工坊、有序的民生,三者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糅合在一起,高效而充满潜力地运转着。这是一种她从未在任何地方见过的景象,既不同于洛阳的浮华,也不同于黄巾治下的混乱,更不同于其他州郡的暮气沉沉。
刘锦自始至终没有过多言语,他只是让张璇自己看,自己感受。
夕阳的余晖将宾徒城镀上一层暗金,刘锦一行人最终停在了一座与众不同的建筑群前。
与其说这是馆舍,不如说这是一座戒备森严的堡垒。
外围是高达两丈的厚重青石墙,墙上设有女墙和了望孔。唯一的入口是一座包铁的沉重木门,此时紧紧关闭。门两侧以及沿着高墙每隔十步,便肃立着一名全身披甲、手持长戟的士兵。这些士兵眼神锐利,身体挺直如松,周身散发着百战老兵的煞气,与寻常城防军截然不同,显然是高顺亲手训练出的精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肃杀氛围。
在高墙之内,隐约可见数座高大建筑的轮廓,其中一些有着奇特的、如同烟囱般的结构,正冒出缕缕青烟,与晚霞交融在一起。隐隐有金属撞击、水流冲刷以及某种规律的机械运转声从墙内传来,低沉而有力,仿佛一头巨兽在内部沉睡和呼吸。
门楣之上,悬挂着一块巨大的黑色匾额,上面是刘锦亲笔题写的三个鎏金大字——科技馆。字体遒劲有力,在夕阳下熠熠生辉,自有一股威严。
这里,就是辽西一切奇迹的源头,是刘锦体系的心脏与大脑。
刘锦勒住马,抬手示意。赵云立刻会意,沉声命令所有亲卫,包括周仓在内,全部原地待命,不得靠近科技馆大门半步。周仓虽满脸不情愿和担忧,但在赵云冰冷的目光和周围那些如同雕塑般的守卫注视下,也只能焦躁地停下脚步。
刘锦翻身下马,对张璇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张璇深吸一口气,也下了马。她看着那扇沉重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大门,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守卫的军官见到刘锦,没有任何询问,只是用力一挥手。伴随着沉闷的机括声,那扇包铁木门缓缓向内打开,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门内光线略显昏暗,与门外夕阳下的世界截然不同,仿佛一张巨兽的口。
“跟我来。”刘锦率先迈步而入。
张璇略一迟疑,最终还是咬了咬牙,跟了上去,踏入了那片神秘之地。
在她身后,大门再次沉重地合拢,将赵云、周仓以及所有亲卫隔绝在外。周仓眼睁睁看着小姐的身影消失在门内,急得几乎要冲上去,却被赵云一步拦住,只能死死攥紧拳头,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
门内,是一条不算太长的甬道,两侧墙壁上挂着长明灯,光线稳定。穿过甬道,眼前豁然开朗。
首先映入张璇眼帘的,是一个极其宽敞的庭院式大厅,但这里没有假山流水,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她无法理解的装置和忙碌的景象:
· 左侧区域,数座改良后的高炉正吞吐着火焰,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工匠们穿着特制的厚布衣物,通过复杂的管道和风箱控制着火候,通红的铁水在坩埚中翻滚。
· 右侧区域,是木工坊和器械组装区。那里摆放着正在打磨的巨型弩机部件、结构精巧的四轮马车底盘,以及一些她完全叫不出名字的、由齿轮和连杆组成的奇异机构。空气中弥漫着木材、油漆和金属混合的气味。
· 正前方,则是一排排整齐的工作台,年轻的学徒们(正是新招募的那批)在匠师的指导下,或埋头计算,或小心翼翼地操作着工具,打磨着小型零件。墙壁上挂满了绘制着复杂图形的绢帛和经过处理的兽皮图纸。
· 更深处,还有单独隔开的区域,门口有专人看守,隐约可见里面摆放着蒸馏器具、化学器皿(粗糙的陶瓷和玻璃制品)以及一些被封存的试验品。
马钧正趴在一张堆满图纸的工作台上,对刘锦的到来浑然未觉,嘴里念念有词,手指在图纸上飞快地比划着。
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秩序、专注与一种创造性的狂热。每一个在这里工作的人,眼神都异常专注,仿佛手中摆弄的不是铁块木头,而是整个世界。
刘锦没有打扰任何人,刘锦表面上在向张璇介绍科技馆的种种,但他的全部心神,其实都聚焦在张璇的眼神变化上。他需要从她最细微的反应里,读出那个至关重要的答案。
起初,张璇的眼神是戒备的、疏离的,带着一种“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的审视。
然而,当她的目光扫过那改良高炉旁标注着温度控制要点的简图,当她看到水轮带动的鼓风装置那巧妙的结构,特别是当她的视线无意间瞥向深处那个隔间,恰好看到一名学徒正按照墙上悬挂的、由马钧绘制的《多级蒸馏法示意图》操作器具,空气中弥漫着浓郁酒糟和一丝独特刺激性气味(酒精)时……
刘锦清晰地捕捉到,张璇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她那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瞬间被一种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所取代。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那套蒸馏设备上,眼神中爆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芒——那不是看到新奇事物的好奇,而是一种“这怎么可能?这东西真的存在?”的、源于认知被颠覆的骇然。
这种反应,绝非一个第一次见到此类技术的人所能拥有。这分明是看到了只在理论或记载中存在的东西,突然活生生出现在眼前时的震撼!
刘锦心中瞬间雪亮!
‘她知道!她不仅知道,而且她非常清楚这些东西的价值和原理!看她对蒸馏设备的反应,她甚至可能拥有比我们目前更完善的知识!’
张璇此刻内心已是翻江倒海。父亲手稿上那些她曾以为是痴人说梦、是父亲因失败而臆想出来的图案和文字——高炉的构造、水力的应用、尤其是这提取“神水”(酒精)的蒸馏之法——此刻,竟然在辽西侯的科技馆里,变成了触手可及的现实!这巨大的冲击,让她一直以来赖以支撑的、认为父亲之学独一无二的信念都产生了动摇,更让她对刘锦这个“同类”的认知,达到了一个全新的、带着恐惧与敬畏的高度。
刘锦没有点破她的失态,只是恰到好处地走到她身侧,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平静地说道,语气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力量:
“看来,有些东西,你并不陌生。”
张璇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她还在没从这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
张璇用近乎呢喃的语气说道:那里真的有那么美好?说完张璇的目光紧紧锁住他,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仇恨、戒备或震惊,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近乎脆弱的探寻。她知道,这个问题,普天之下,只有眼前这个杀父仇人,才有可能给她一个真实的答案。
刘锦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她眼中那抹与张角临终前如出一辙的、对“彼岸”的执念与迷茫,心中了然。他猜对了,张角不仅留下了技术资料,更将那份对另一个世界的记忆与向往,作为最沉重的遗产,留给了他的女儿。
他微微侧身,避开不远处几个学徒好奇的目光,声音放得极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目光扫过周围那些轰鸣的机械和忙碌的身影,“我们,是不是该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聊聊?”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但这句“好好聊聊”,本身就是一个最明确的信号——他听懂了她的话,并且,愿意与她谈论那个禁忌的话题。
张璇的心脏猛地一跳。她看着刘锦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仿佛要从中打捞出真相。她从他平静的语气里,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一种可能存在的、基于共享秘密的、脆弱的连接。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点了点头。此刻,什么仇恨,什么算计,似乎都被对那个终极答案的渴望暂时压了下去。
从科技馆那令人心神激荡的氛围中走出,刘锦没有再多言,直接带着一行人来到了宾徒城最繁华地段的望海楼。
酒楼管事早已接到消息,恭敬地将他们引至顶层最深处一间从不对外开放的雅间。推开门,视野豁然开朗。整面墙都被改造成了巨大的窗户,窗外便是波光粼粼的河道与繁忙的码头,更远处,宾徒城的街巷、军营的旌旗、乃至科技馆那标志性的高耸烟囱,都尽收眼底。此处,仿佛掌控着整座城市的脉搏。
刘锦挥了挥手,赵云会意,立刻与周仓一同,将左右侍从乃至酒楼伙计全部清退,并亲自守在了门外,确保绝对的安静与私密。
雅间内很快便布置妥当。精致的漆器食盒被端上,侍女们悄无声息地布菜。菜肴依旧别出心裁:琥珀肉(红烧肉,色泽红亮诱人)、雪霞羹(豆腐鱼汤,汤色奶白)、金丝卷(油炸细面丝包裹的肉馅)、还有一碟翠绿欲滴的清炒时蔬。这些菜品色香味形俱佳,远非寻常豪贵之家所能享用。
“坐。”刘锦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率先在主位坐下,目光平静地看向仍站在窗边,望着脚下城市的张璇。
张璇依言坐下,但身体依旧紧绷。这间可以俯瞰一切的房间,这满桌超越时代的佳肴,无不提醒着她刘锦所拥有的力量与深不可测。
刘锦没有动筷子,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些菜肴。他只是拿起酒壶,为自己和张璇各斟了一杯清澈的“桃花酿”,然后直接将酒杯推到她面前。
他没有丝毫铺垫,抬起眼,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冷电,直刺张璇心底,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最后通牒的意味:
“东西,在哪里?”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千钧重压: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把所有的试探、犹豫和伪装都收起来。”
“现在,就在这里,我们都真诚一点。”
刘锦那句“东西在哪里?”和“真诚一点”如同最后通牒,带着冰冷的决绝,让空气几乎凝固。他目光如炬,等待着张璇的回应,是屈服,还是毁灭。
然而,张璇在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缓缓抬起了头。她没有去看那杯酒,也没有回答关于“东西”的问题。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不再闪烁,反而凝聚起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直直地迎上刘锦那压迫感十足的目光。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用一种异常平静,却带着某种执拗探究的语气,反问道:
“侯爷,在问我要东西之前,能否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您……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问题,如同一点星火,骤然投向了堆满干柴的心理战场!
它太突兀,太尖锐,也太精准!它完全跳脱了当下关于技术、关于投诚、关于生死的话题,直指刘锦存在本身最核心、最不容触碰的秘密!
她不是在问他的籍贯,不是在问他的宗室身份。她问的是他思想的源头,他那些超越时代的知识和眼光的来处!这分明是承接了之前在科技馆里关于“那个地方”的未尽之语,是她作为张角之女,基于父亲临终遗言和自身观察,所做最大胆、也是最致命的试探!
她在用这个问题告诉刘锦:我知道你的不寻常,我知道你和我父亲一样,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在你逼我交出我的底牌之前,你必须先向我展示你的底牌——你真正的根脚。
雅间内,落针可闻。窗外城市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刘锦听到这个石破天惊的反问,脸上的冷峻如同冰面裂开一道细纹,他并没有动怒,反而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轻、却带着无尽寒意的笑声。
“呵。”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丈量着张璇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语气平静得可怕:
“张姑娘,你可知,你刚才问的这个问题,已经把你,把你带来的那一百人,还有你那位忠心耿耿的周仓,都推到了悬崖边上?”
这话语中的威胁,赤裸裸,毫不掩饰。知晓不该知晓的秘密,本身就是取死之道。
然而,张璇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平静。她甚至没有退缩,反而更加挺直了脊背,那双清澈的眸子毫不避让地迎上刘锦审视的目光,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回答道:
“我,知道。”
这两个字,重若千钧。
她知道问题的危险性,她知道这可能带来的毁灭性后果,但她依然问了。这不再是试探,而是一种孤注一掷的摊牌。她在用他们所有人的性命做赌注,赌刘锦对那个秘密的看重程度,赌他对“同类”的最后一丝容忍,赌他内心深处是否也存在着一丝对“根脚”被看穿的忌惮与……共鸣。
这是一种极致压力下的疯狂,也是一种看透局势后的决绝。她手里握着父亲的技术遗产,而刘锦手里握着他们所有人的生杀大权。但此刻,她试图用这个触及灵魂的问题,在看似绝对不平衡的天平上,为自己增加一个无形的、却至关重要的砝码。
她在告诉刘锦:你可以杀我们,但你也将永远无法确定我父亲还留下了什么(她深深知道这一点是让刘锦最害怕的,如果刘锦不弄清楚那么他日后的日子将如坐针毡),更无法从我这里得到你想要的“真诚”与合作。想要答案,先展示你的诚意。
雅间内的气氛紧绷到了极致,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刘锦凝视着张璇那双豁出一切的眼睛,片刻之后,他眼中那冰冷的锐利渐渐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他没有回答是或否,而是缓缓站起身。
他走到雅间一侧的红木书案旁,上面陈列着笔墨纸砚。他取过两张质地均匀的蔡侯纸,又拿起两支狼毫笔,在砚台中轻轻蘸饱了墨。
然后,他走回桌前,将其中一张纸和一支笔,郑重地放在了张璇面前。自己则拿着另一份,回到了座位。
“既然我们都要求对方真诚,”刘锦的声音低沉而平稳,“那么,就把你问题的答案,和我心中的答案,一同写在这纸上吧。”
这是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举动。它将那个不能宣之于口的惊天秘密,托付于无声的笔墨,既是验证,也是一种危险的共享。
张璇看着眼前的纸笔,呼吸微微一滞。她明白了刘锦的意图。这是最终极的确认,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她抬起手,握住了那支笔,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刘锦也拿起了笔。
两人对视一眼,仿佛有无形的电流在空气中交汇。然后,他们几乎同时俯下身,遮挡住自己的纸面,挥笔疾书。
雅间内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沙沙声。
片刻后,两人几乎同时停笔。
刘锦率先将自己的纸张对折,推向桌子中央。张璇犹豫了一瞬,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两张对折的纸,静静地躺在满桌珍馐之间,仿佛蕴含着比整个天下更重的分量。
刘锦向张璇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张璇深吸一口气,伸出手,先拿过了刘锦的那张纸,缓缓打开。
与此同时,刘锦也拿过了张璇的那张纸,展开。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对方的答案上。
下一刻,两人的身体都是微微一震!
只见两张洁白的纸张上,赫然写着同样的四个铁画银钩的大字——
如你所想。
……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无需任何言语解释,这四个字已经说明了一切。张璇的猜测是对的,刘锦的推断也是对的。他们之间,确实存在着那条看不见的、源自“彼岸”的纽带。
张璇猛地抬头看向刘锦,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撼、茫然,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找到“同类”的复杂情绪。所有的猜测、父亲临终的遗言,在这一刻得到了最残酷也最真实的证实。
刘锦缓缓将张璇的纸放在桌上,目光深邃地看向她,之前的杀意和压迫感悄然消散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平静。
雅间内,时间仿佛被那两张写着“如你所想”的纸页凝固了。
刘锦看着张璇,眼神复杂难言。那里面有洞悉秘密的了然,有对张角这个“先行者”的某种敬意,有对眼前这个背负着沉重遗产的少女的一丝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看到既定事实后的、冷静的接纳。
张璇同样看着刘锦,眼中的情绪更是翻江倒海。杀父之仇人与唯一“同类”的身份在她心中激烈碰撞。震惊、茫然、一丝微弱的归属感,以及巨大的不确定性和依旧存在的恨意,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然而,在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对视中,一种无形的、基于共享最大秘密的脆弱信任,正在悄然滋生。
终于,张璇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做出了那个至关重要的决定。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神中的混乱渐渐被一种认命般的决绝所取代。她不再犹豫,伸手探入自己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本由不知名皮革包裹、承载着另一个时代智慧的《基础应用技术辑录》。
她双手捧着这本书,如同捧着一块灼热的炭火,又像是捧着自己和身后百余人未来的命运,缓缓递到了刘锦面前。
刘锦的目光落在书册那暗沉的封面上,眼神微微一凝。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抬眸看了张璇一眼,看到了她眼中那份孤注一掷的交付。
他伸出手,稳稳地接过了这本书。书册入手,比他想象的更有分量,不仅仅是物理上的,更是历史与未来的重量。
他轻轻翻开书页,映入眼帘的是那熟悉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简体字”,以及那些清晰精准的图解和说明——蒸馏、炼钢、制盐、农法、医药……一页页翻过,他的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
他快速翻阅了几页,尤其是在医用酒精和高效炼钢法上停留了片刻,随即合上了书册。
他没有表现出狂喜,也没有立刻追问细节。而是抬起头,目光温和地看向依旧紧绷着身体、等待他最终宣判的张璇。
他的声音不再冰冷,也不再充满压迫,而是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温柔的笃定,轻声说道:
“相信你父亲。”
他顿了顿,看着张璇猛然抬起的、充满愕然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相信你父亲……的选择。”
这句话,如同温暖的泉水,瞬间冲垮了张璇心中最后一道冰封的堤坝。
他认可了张角的眼光,接纳了她的投诚,也为她那无处安放的仇恨和迷茫,指明了一个模糊却充满可能性的方向。父亲的选择,就是将她托付给眼前这个人。
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这一次,不再是出于悲伤、恐惧或仇恨,而是一种巨大的、难以承受的释然与委屈。
看着张璇压抑的抽泣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刘锦心中那根名为“枭雄”的弦,似乎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他并非铁石心肠,眼前这个少女所承受的一切——父亲的死亡、身份的颠覆、秘密的重压、以及对未来的恐惧——在这一刻,化作了最原始的泪水。
他沉默地站起身,缓步走到张璇面前。犹豫只是一瞬,他便抬起手,带着一种并非出于男女之情,而是更近乎一种强者对弱者、亦或是……“同类”之间难以言喻的复杂怜悯,轻轻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拍了拍她单薄的肩膀。
这个动作很轻,却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张璇内心深处最后一道闸门。
她一直以来的坚强、伪装、仇恨和算计,在这不带任何侵略性的、简单的安慰下,土崩瓦解。她再也无法抑制,从低声的啜泣变成了无法控制的痛哭。泪水如同决堤般涌出,浸湿了她的衣襟,也仿佛要冲刷掉所有的委屈、恐惧和迷茫。
她没有躲开刘锦的手,也没有依靠过去,只是放任自己沉浸在这迟来的崩溃之中。父亲的音容笑貌、广宗城头的烈焰、一路奔波的艰辛、以及刘锦那冰冷剑锋的触感……无数画面在她脑海中翻腾,最终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
刘锦没有说什么“别哭了”之类苍白的话语,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手依旧轻放在她的肩上,传递着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温度和支持。他允许她宣泄,这是他此刻能给予的、最大限度的“仁慈”。
窗外的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望海楼华灯初上,宾徒城的夜景在窗外铺陈开来,繁华而充满生机。雅间内,少女的痛哭声渐渐转为低泣,最终归于平静。
张璇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抬起头,眼睛红肿,但眼神却像是被泪水洗涤过一般,少了几分之前的阴霾,多了一丝看清前路的决然。她看着刘锦,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
“这本书……父亲说,“它不该只属于一个人。”张璇带着鼻音的话语在安静的雅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刘锦深深地点了点头,月光落在窗外渐沉的暮色上。两人都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桌上的菜肴早已凉透。他们不约而同地站起身,走到了那扇巨大的窗前。
夜空如墨,繁星点点,如同碎钻般洒满天幕。没有了白日的喧嚣,脚下的城市灯火与天上的星辰交相辉映,静谧而浩瀚。
他们并肩而立,靠在窗棂边,望着那无尽的星空。距离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和呼吸,一种微妙而脆弱的依偎感在沉默中蔓延。
夜色渐深,望海楼顶层的雅间里烛火摇曳。
刘锦负手立在窗前,玄色衣袍在晚风中轻轻摆动。张璇安静地站在他身侧三尺处,这个距离既不会显得太过疏远,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分寸。
侯爷。她忽然轻声开口,那个世界......也有这样的星空吗?
刘锦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远处科技馆若隐若现的轮廓上,声音里带着几分飘忽:星星还是这些星星,只是地上的灯火太亮,反而看不清了。
张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忽然注意到他扶在窗棂上的手微微收紧。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她想起父亲当年提及故乡时的神情——那是一种深埋在骨子里的眷恋,与无法归去的怅然。
她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上的绣纹。杀父之仇本该是不共戴天,可父亲临终前那句唯他可容你的嘱托,又让她陷入深深的矛盾。更让她困惑的是,此刻站在这个仇人身旁,竟会生出一种奇异的共鸣——那是两个异乡人在这片星空下才能体会的孤独。
听说......她斟酌着用词,那个世界的人能乘着铁鸟翱翔天际?
不仅能飞,刘锦转过身来,烛光在他眼中跳动,还能飞到月亮上去。不过那里没有广寒宫,只有满目荒凉。
他的语气平静,可张璇却敏锐地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落寞。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权倾一方的辽西侯,内心或许比表面上看起来要复杂得多。
夜风从窗口涌入,带来远处市集的喧闹声。在这片嘈杂中,张璇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格外清晰。她该恨这个人的,可当他谈起那个遥不可及的世界时,眼中流露出的神情竟让她心生怜悯。
侯爷可曾......想过回去?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个问题太过私密,也太过危险。
刘锦的视线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在她身上。那目光太过锐利,仿佛能穿透她的伪装,直抵内心最深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他答非所问,声音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既然选择了,就无需回头。
张璇怔在原地。这句话既是对她的回应,又何尝不是一种告诫?父亲选择了他的路,刘锦也选择了他的路,而现在,轮到她了。
她望向窗外辽西郡的万家灯火,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有些选择一旦做出,就再也回不去了。就像她踏上辽西的土地那一刻起,就注定要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
星光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启明星还挂在天边,宾徒城笼罩在破晓前最深的青灰色调中。望海楼顶层的烛火燃尽了最后一滴蜡,悄无声息地熄灭。
刘锦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子,窗外的凉意随着晨风丝丝缕缕地渗进来。他侧过头,发现张璇不知何时已靠在窗边的坐榻上睡着了,膝上还搭着他之前解下的外袍。她的睡颜很安静,那些往日里萦绕不散的忧伤与挣扎,竟奇异地淡去了,只余下一种近乎释然的平静。
他没有惊动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夜晚,那些关于前世故乡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又退去,留下的是更坚定的决心。他回不去了,那么就在这里,亲手打造一个能让记忆中的某些光影重现的国度。而张璇,这个与他有着相似孤独的“同类”,或许真能成为这条路上一个特殊的见证者。
天光渐亮,第一缕朝阳跃过城墙,恰好落在张璇眼睫上。她轻轻动了动,醒了过来。有一瞬间的迷茫,随即对上了刘锦看过来的目光。
没有惊慌,没有躲闪,她甚至微微弯了一下唇角,虽然很浅,却不再是往日那种带着隔阂的、或凄然或倔强的笑。她站起身,将叠好的外袍双手递还给刘锦。
“天亮了,侯爷。”
刘锦接过衣袍,点了点头:“下去吧,想必子龙和周仓都在下面等急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守在楼下的赵云和周仓几乎同时迎了上来,显然都是一夜未眠。周仓紧张地打量着张璇,在确认她安然无恙,甚至眉宇间比往日更显轻松时,黝黑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愕然。
赵云的目光则在刘锦和张璇之间快速扫过,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两人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缓和。
“回府。”刘锦对赵云吩咐道,语气如常。
“是,主公。”
走在清晨的街道上,空气中还带着昨夜露水的湿润气息。早起的商贩已经开始卸下门板,准备开张。张璇安静地跟在刘锦身后半步的位置,目光掠过那些逐渐苏醒的店铺、炊烟袅袅的民居,以及远处军营传来的隐约操练声。
她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清明。一夜的星空与长谈,像一场心灵的洗礼。杀父之仇依然存在,她不会忘记,但那不再是驱动她全部行动的、唯一的情绪。父亲将她送到这里,或许正是预见了这一天。刘锦是仇人,是“同类”,也是她如今唯一能触碰到的、与父亲所向往的那个“彼岸”相关的存在。
留在辽西,留在刘锦身边。 这不是屈服,而是她为自己选择的道路。她要亲眼看看,刘锦究竟能凭借那些超前的知识与手段,将这个世界改变到何种程度?那个存在于父亲描述和刘锦话语中的“未来”,是否真的能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
这条路注定不会平坦,她的内心依然充满矛盾。但至少此刻,晨光之中,她找到了一个暂时能够安放自己灵魂的支点。她抬眼,望着前方刘锦挺拔而沉稳的背影,眼神复杂,却不再迷茫。
将张璇送至西苑别馆门口,晨光已彻底驱散了夜色,为庭院洒下一片金辉。
刘锦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张璇。经过一夜的长谈与那个共同守护的秘密,他看她的目光少了几分审视与冰冷,多了几许难以言明的复杂,语气也自然而然地温和下来:
“回去好生歇息,莫要再多思多虑。这里,暂时便是你的家。”他顿了顿,补充道,“若有什么短缺,或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不必拘礼,直接派人来侯府知会我一声即可。”
这并非客套,而是一种基于新关系的承诺与责任。他将她纳入羽翼之下,便意味着给予了相应的庇护。
张璇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了。”
刘锦见她神色平静,不再多言,转身便欲离开。
就在他转身,玄青色衣袍在晨风中微扬,迈出第一步的刹那,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清晰,温柔,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
“刘世荣。”
不是疏离的“侯爷”,而是直呼其表字。
刘锦脚步一顿,有些意外地回过身。
只见张璇站在门廊下,晨曦勾勒着她清丽的侧影。她凝视着他,目光清澈而坚定,仿佛昨夜所有的挣扎都已沉淀。
她看着他略显诧异的眼睛,一字一句,温柔却又无比郑重地重复道:
“记住你说的话。”
这句话,含义深远。
它既是在指昨夜他关于“未来”、关于“共同见证”的承诺,也是在提醒他,她选择留下是基于这份承诺,他需得兑现。其中或许还隐含着一丝极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必清晰意识到的依赖与期盼。
刘锦微微一怔,随即,他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了然,继而化作一抹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对着她,轻轻颔首。
这个动作,是一个无声的契约。
然后,他再次转身,这一次,步伐稳健地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院墙的拐角。
张璇依旧立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喊出那一声“刘世荣”,是她迈出的重要一步。前路依旧未知,仇恨并未消弭,但至少在此刻,她为自己选择了一条主动前行的路,而非被动承受。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她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转身,推门走进了暂时属于她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