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无声的腐朽(2/2)

她也顾不上什么体面和老弱了,几乎是连走带爬地蹿了出去,枯瘦的手一把抓住离她最近的一个年轻干事的胳膊:

“同志!同志!这……这是干什么呀?这家的……谭金花呢?她上哪儿去了?你们把她怎么了?!”

那年轻干事被这突然冲出来的、状若疯癫的老太太吓了一跳,看清是谁后,脸上露出一丝公事公办的冷漠:“聋老太太啊?没怎么。谭金花同志把她这间房卖给街道上了,我们是来接收、清点财产的。她人去哪儿了?我们不知道,组织上不过问这个。”

卖了房……不知道……不过问……

这几个字,像一连串冰冷的铁弹子,噼里啪啦地砸在聋老太太的天灵盖上,砸得她眼前一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险些当场瘫软下去。

谭金花……竟然走了!走得这么彻底,这么决绝!连房子都卖了!这是断了她自己所有的后路,也彻底断了聋老太太最后一点念想!她甚至没有跟自己打一声招呼,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从这个她挣扎了大半辈子的四合院里,消失了。

她不再看那些忙碌的干事,也不再看那被搬空的屋子,只是失神地、喃喃地念叨着:“卖了……走了……真走了……”

她转过身,佝偻的背脊仿佛又塌下去几分,拄着拐杖,一步一颤地,像个真正的风烛残年的老人,茫然地、踉跄地挪回后院。

她回到那间冰冷、腐臭、死寂的屋里,甚至没有力气走到床边,就顺着门板,缓缓地、无力地滑坐在地上。

院子里,街道办的人清点完毕,贴上封条,脚步声和说话声渐渐远去。

谭金花的决绝离去,抽掉的不仅是聋老太太心里最后一点暖乎气,更是实实在在地夺走了她维系基本生存的依靠。她那双被旧时代裹挟摧残过的小脚,此刻成了她最大的囚笼,让她连挪到门口晒太阳都成了奢望,更别提生火做饭、打水洗漱。

起初几日,她还能靠着屋里那点残存的、梆硬的干粮屑和半壶冷水勉强支撑,心里还存着一丝微弱的念想,盼着有人能想起她。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那扇门再也没有被敲响过。屋里那点能入口的东西很快消耗殆尽,冰冷的灶台再未升起过一丝烟火。排泄物的骚臭、食物残渣腐败的酸馊、以及老屋本身阴湿的霉味,混杂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味,越来越浓重地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

不过十来日光景,她便彻底起不来床了。意识在饥饿、干渴和浑身难忍的酸楚中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这日傍晚,后院的二大妈从公厕回来,经过聋老太太紧闭的房门外时,猛地吸了吸鼻子,一股异常浓烈、难以形容的恶臭让她皱紧了眉头。她停下脚步,仔细回想,骇然发现似乎已有好些天没见那老太太挪出过门了,连门口那把竹椅上都落了灰。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二大妈。她壮着胆子凑近门缝,那股混合着粪便和某种腐败气息的臭味更是扑面而来。她心里咯噔一下,再不敢耽搁,小跑着就去了街道办。

“王主任!不好了!后院聋老太太那儿……怕是要出事了!臭得厉害,好久没见人了!”

王主任一听,心里顿时一沉,立刻带上两个干事,火急火燎地赶回四合院。到了房门前,那味道已然证实了二大妈的猜测。王主任也顾不得许多,让人找来工具,硬是撬开了那把从里面闩着的、老旧的门锁。

门一开,一股更为猛烈的恶臭几乎将人熏一跟头。昏暗的屋内,景象令人触目惊心。聋老太太直接瘫倒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下一片污秽狼藉,显然已经失禁多时。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双眼紧闭,嘴唇干裂爆皮,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听到动静,她艰难地睁开一丝眼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极其微弱含混的声响,混浊的老眼里是一片死寂和茫然,半边脸似乎都有些歪斜。

王主任心里暗道一声“造孽”,赶紧上前查看,心里已明白了几分。这怕是中风瘫痪了,而且有些时日了!

“快!赶紧的!搭把手,送医院!”王主任忍着心酸和不适,指挥着干事们,七手八脚地用一块门板做担架,将气息奄奄、浑身污糟的老太太抬出了这间如同囚笼和坟墓般的屋子,送到了区医院。

经过一番抢救和检查,医生的话印证了王主任的猜测。“老人家是中风,而且耽误了最佳救治时间。命是暂时保住了,但半边身子瘫了,往后吃喝拉撒全得人伺候。这种病,最要紧的就是精心护理,勤翻身擦洗,不然很容易生褥疮,引发感染,那就……”医生摇了摇头,“以她这个年纪和身体状况,想完全康复是不可能了,能维持住现状,少受点罪,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最终,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拿起电话,联系了区里的养老院。这是眼下唯一,也是最后的去处了。办完所有手续,看着养老院的工作人员将聋老太太接走,王主任站在街道办门口,心里五味杂陈。这个曾经在四合院里搅动风云、算计半生的“老祖宗”,竟以一种彻底失去尊严的方式,离开了那个院子,走向了她生命的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