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蕾丝裙坟墓(2/2)
“看看!美和子!”她伸出一根枯瘦、指节突出的手指,直直地指向穿着白色蕾丝裙、依旧保持着僵硬站姿的小夜,那手指如同法官宣判死刑的权杖,“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就是你‘养’出来的‘好女儿’?!一点规矩体统都不懂!连人回来了,最基本的‘欢迎回来’都要我老婆子手把手、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杵着,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要不是我豁出这把老骨头,拿出当年的劲头来管她,她还不知道要野成什么样子!穿得男不男女不女,像个没爹没娘管教的野小子!走路咚咚响,坐没坐相,吃没吃相,说话粗声大气!丢尽了我们铃木家的脸面!你呢?你这个当妈的!整天就知道工作!工作!医院!病人!你心里还有这个家吗?还有这个孩子吗?你管过她一天吗?教过她一点女孩子该有的样子吗?!要不是我……”
熟悉的、如同诅咒般的魔音再次灌入美和子的耳中。控诉着她的“失职”,她的“自私”,她的“无能”。字字句句都在强调着和子自己的“牺牲”、“功劳”和“苦劳”,仿佛没有她,这个家、这个孩子早已堕入深渊。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撞击着墙壁,也撞击着美和子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
然而,此刻的美和子,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毛玻璃在听。母亲那尖锐刻薄的话语,如同远处模糊的噪音,无法在她混乱的意识里形成清晰的意义。她的全部感官,她破碎的灵魂,都死死地、不可抗拒地吸附在那个穿着白色蕾丝裙、如同一个精致易碎却又冰冷僵硬的玩偶般站在她面前的“女儿”身上。
一股极其复杂、冰冷、沉重的“安心感”从美和子那的痛苦的内心中挣扎浮起。
眼前的“小夜”,穿着最符合社会对“小女孩”刻板印象的“标准”装扮。
她行着最“标准”的淑女礼仪——小碎步、深鞠躬、刻意的笑容。她说着最“标准”的、被训练出的“可爱”腔调。从外表到举止,都“完美”得无懈可击,像一件精心包装的商品。
外婆那严酷的“改造”,至少在表面上,是“成功”的。那个曾让她夜不能寐、日夜担忧会暴露的“小光”的痕迹——那些属于男孩的棱角、习惯、眼神——似乎都被这身华丽而沉重的包装彻底覆盖、掩埋了。未来……至少在可预见的表面生活里,似乎多了一层安全的保障。学校不会再质疑这个“乖巧”的女孩,邻居不会再投来异样的目光,那个可怕的秘密,似乎被这身裙子牢牢锁住了……吗?这念头本身就像裹着蜜糖的毒药,带来一丝虚幻的喘息,却让心更痛。
但这丝“安心”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城堡,瞬间就被汹涌的、深不见底的悲哀所彻底吞噬……这安心感是建立在何等残酷的废墟之上?!她的儿子!她怀胎十月、血脉相连的儿子!那个在东京狭窄公寓里像个小太阳一样奔跑、笑声爽朗得能穿透墙壁的小光;那个为了心爱的足球卡能和小伙伴争得面红耳赤、转眼又勾肩搭背的小光;那个会撒娇耍赖要吃冰淇淋、会赖在她怀里听故事的小光;那个眼神里充满了对世界的好奇、偶尔带着男孩特有的顽劣和倔强的小光……那个活生生的、独一无二的男孩,真的还存在吗?
眼前这个穿着蕾丝裙、说着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话语、眼神空洞麻木如同死水、一举一动都透着被彻底驯服痕迹的“小夜”,还是她的孩子吗?还是那个在神社里因为愤怒而捶打神像、最终引来灾祸的小光吗?那身刺眼的白裙,像一件华丽而冰冷的裹尸布,包裹着的,是一个被强行抹杀、被彻底替换、被规训得面目全非的灵魂。那个名叫小光的男孩,可能真的……永远地消失了……
被残酷现实逼迫下的逃亡与隐姓埋名;被外婆那如同冰锥般刺骨、带着赎罪般疯狂的“淑女教育”;更被自己这个懦弱无能、为了所谓“生存”而选择妥协、默许甚至推波助澜的母亲……联手扼杀了!这悲哀沉重得如同铅块,坠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绞痛。
如同无数条带着倒刺的毒藤,从悲哀的土壤里疯狂滋生,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渗出黑色的毒液。
是她在灾难降临后,为了逃避、为了生存,选择了最彻底的隐瞒和颠沛流离的逃亡!是她,在绝望中默许甚至亲手推动了这场对儿子而言比死亡更残酷的“变性”和身份伪装!也是她,因为工作的重压、内心的恐惧、以及对母亲权威根深蒂固的畏惧,将饱受摧残的孩子推给了掌控欲极强的母亲,任由其用冰冷严苛的“淑女规训”去打磨、去重塑、去扼杀那个残存的灵魂!她既是这场诡异灾难的受害者,更是将孩子推入这更深一层精神地狱的、不可饶恕的共谋者!这份愧疚,比任何惩罚都更让她痛不欲生。
一股灼热的愤怒在胸腔里翻腾、冲撞,试图寻找出口。那是对命运无常、为何偏偏选中他们母子的不公的愤怒。
然而,所有的愤怒,在触及现实冰冷的壁垒时,都像撞上礁石的浪花,瞬间粉碎,化为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她能向谁申诉?她能反抗什么?神社的领域无法触及,命运无法改变。
这沉甸甸的无力感,最终化为一座无形的大山,仿佛要将她彻底压垮。
泪水,早已不受控制地决堤。滚烫的液体模糊了美和子的视线,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肆意流淌。眼前那个穿着白色蕾丝裙的身影,在泪光中扭曲、晃动,时而陌生得可怕,时而又在某个瞬间,透过那层空洞麻木的伪装,隐约捕捉到一丝极力隐藏却无法完全抹去的、属于“小光”的倔强和深不见底的痛苦。这丝微弱的挣扎,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反复剜割着她的心脏,让她痛得几乎弯下腰去。
她多想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撕碎那身可笑的、束缚灵魂的裙子!扯掉那个像耻辱烙印般的鲜红发卡!将那个冰冷僵硬的玩偶紧紧、紧紧地抱在怀里!用尽全身力气告诉他\/她:“我的孩子!别怕!不要管这些!做你自己就好!妈妈在这里!妈妈保护你!” 她甚至能想象到孩子在她怀里崩溃大哭,发泄出所有恐惧和委屈的情景。
但她不能。
理智的锁链,名为“生存”的沉重枷锁,死死地捆住了她冲动的情感。她只能像一尊被抽离了灵魂的雕塑,僵硬地站在原地。母亲那喋喋不休、如同钝刀子割肉般的数落声,像背景噪音一样持续不断地灌入耳朵。而她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无法从那穿着白色蕾丝裙的孩子身上移开分毫。喉咙里堵满了滚烫的砂砾和腥甜的血气,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时间在死寂与噪音的交织中粘稠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美和子才像是耗尽了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关节生锈般的滞涩感,抬起了右手。那是一只常年与针筒、消毒液打交道的手,指节分明,带着职业性的稳定,此刻却在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
她的手,不是伸向孩子的肩膀寻求依靠,也不是伸向孩子的脸庞给予抚慰。那只颤抖的手,带着无限悲凉、绝望和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哀悼,缓缓地、轻轻地,碰触到了小夜左侧刘海上——那个鲜红的、塑料材质的、廉价的心形发卡。
指尖传来的触感,是冰冷而坚硬的塑料。廉价水钻的棱角硌着指腹。那冰凉的感觉,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又像一记无声却响彻灵魂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美和子的心上。
那身崭新的、象征着“融入”和“安全”的白色蕾丝裙,带来的扭曲“安心”,与那个名为“小光”的男孩可能永远消失所带来的无底“悲哀”,如同两条冰冷滑腻的毒蛇,死死地缠绕住美和子的心脏,越收越紧,注入致命的绝望毒液。
在这个本该是归家歇息、寻求温暖的深夜里,在这个她付出了巨大牺牲才换来的“避难所”里,美和子感受到的,是比医院里任何一次目睹生命流逝、任何一次抢救失败都更深沉、更彻底的绝望。这个家,这个用精心编织的谎言、冰冷的规训和残酷的改造构筑起来的空间,已然不再是一个港湾。它是一座华丽的、精心装饰的坟墓,埋葬着她无辜儿子的过去,禁锢着她女儿的现在,并将她们母子的灵魂,一同埋葬在这令人窒息的、名为“正常”的寂静里。
昏黄的灯光下,白色的蕾丝裙泛着死寂的光,小夜头上那可爱的发卡一时间宛如凝固的心头之血一般,鲜红艳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