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外婆、母亲与“女儿(1/2)

那一声穿透时光的呼唤“美和子?!”,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块,在美和子心中激起剧烈的涟漪。震惊、茫然、还有一丝久违的酸楚瞬间淹没了她。

美和子一时间甚至忘了哭泣,只是呆呆地看着母亲铃木和子——那个记忆中总是沉默寡言、带着海风般咸涩严厉的女人,如今变得更加枯瘦、更加苍老,却依然带着那股执拗的韧劲,站在那扇象征着破败和往事的门前。

铃木和子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女儿憔悴不堪的脸和身边那个畏缩的孩子,又瞥了一眼旁边站着、一脸感慨的田中太太。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侧了侧身,用枯瘦的手更用力地推开了那扇嘎吱作响的破门,让开了一条通往屋内黑暗的缝隙。那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也带着一种深埋的、别扭的接纳。

“进……进来吧。” 和子的声音依旧干涩沙哑,却少了刚才的激动,多了几分疲惫和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美和子如梦初醒,她下意识地握紧了“小夜”的手,那小手冰凉而微微颤抖。她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霉味的空气,仿佛要鼓足勇气踏入另一个世界。她对田中太太仓促地点了点头,算是告别和感谢,然后拉着孩子,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跨过那道腐朽的门槛,走进了铃木家老宅的内部。

里面的景象比外面更加令人窒息。

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几缕微弱的晨光从破损的窗格和纸门破洞中艰难地透进来,在弥漫着厚重灰尘的空气中形成一道道浑浊的光柱。空气中那股腐朽、霉烂、海腥和灰尘混合的味道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地板踩上去发出令人心惊的“嘎吱”声,好几处明显下陷,必须非常小心地落脚。目之所及,尽是破败——

墙角堆着不知名的杂物,蒙着厚厚的灰尘;墙壁上糊的旧报纸早已发黄卷曲剥落;仅有的几件旧家具——一张矮桌,一个破旧的柜子——也都歪斜着,布满虫蛀的痕迹。唯一的“整洁”,大概就是屋子中央那块被反复擦拭、颜色深暗的榻榻米区域,上面放着一个旧坐垫,显然是和子日常起居的地方。

和子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在前面引路,走向那块相对“干净”的榻榻米区域。她示意了一下,自己先在一个旧坐垫上跪坐下来,动作迟缓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仪式感。

美和子拉着“小夜”,也学着母亲的样子,在那块冰冷的、散发着陈旧草席味道的榻榻米上跪坐下来。“小夜”紧紧挨着母亲,小脸埋在母亲的臂弯里,身体依旧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对眼前这阴森破败的环境和陌生的老妇人充满了本能的恐惧。

一时间,昏暗破败的和室里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三人细微的呼吸声和屋外隐约的海浪声。母女二人,时隔多年,在这样一个象征着家族衰败的废墟里重逢,中间隔着一个身份错乱、惊惶不安的孩子。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谁也不知从何说起。美和子低着头,不敢看母亲的眼睛。“小夜”更是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消失掉。

最终,打破这片沉重死寂的,是铃木和子。

她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探照灯一般,在昏暗的光线下牢牢锁定在女儿身上。最初的激动和难以置信已经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混合着多年积怨、失望和刻薄的审视。她干瘪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一声像是从鼻腔里哼出来的、极其刺耳的声音。

“哼……” 和子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扎人,带着浓浓的乡音和毫不掩饰的讥诮,“打扮得人模人样地回来……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当年那个翅膀硬了,为了个野男人,连爹妈都不要,头也不回就跑去东京享福的大小姐啊?”

美和子的身体猛地一僵,头垂得更低了。

和子像是打开了积压多年的闸门,话语刻薄而冰冷,一句句砸向女儿:

“这么多年,音信全无!我还当你死在外头了呢!”

“你爸走的时候,眼都闭不上!嘴里念着你的名字!而你呢?就连你爸的最后一面也都不肯回来见一面!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现在这是怎么了?” 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美和子身上那件沾染了尘土、明显不合时宜的薄外套,又扫过她憔悴枯槁的脸,最终落在紧紧依偎着她、穿着男孩子装扮的“小夜”身上,那眼神充满了鄙夷和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被那个野男人玩腻了,一脚踹开了?没地方去了,才想起这个被你嫌弃的破窝了?带着个……孩子,灰溜溜地滚回来了?”

“不是的!”

美和子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极度的悲愤和委屈而陡然拔高,甚至带上了一丝尖锐!母亲刻薄的指责,尤其是对丈夫的侮辱,像滚烫的油泼在她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她可以忍受母亲的怨恨,可以忍受指责,但绝不允许任何人污蔑那个给了她短暂幸福和生命意义的男人!

她直视着母亲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眼神里燃烧着痛苦却异常坚定的火焰,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反驳道:

“他不是野男人!他是我丈夫!正男他……他是出车祸去世的!他不是抛弃我!他是为了保护我和孩子才……死的!”

“车祸”和“死”这两个字眼,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铃木和子的心上,让她刻薄的话语戛然而止。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错愕。

而美和子,在喊出这句话后,汹涌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强行维持的防线。丈夫的脸庞,带着阳光般温暖的笑容,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在那间熟悉的晚居酒屋里,周围同往常一样喧闹不已——她端着沉重餐盘,脚步踉跄,仿佛下一秒就要连人带盘砸向坚硬的地板。那时,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稳稳托住了倾斜的盘底,也托住了她初到东京摇摇欲坠的孤单。她惊惶抬眼,撞进一双盛满明朗笑意的眸子,那光芒穿透了陌生都市的疏离薄雾:“小心点啊,”声音清亮,“这么漂亮的手打翻了多可惜。” 掌心残留的暖意,竟穿过岁月,此刻在她指端微微发烫。

后来,那暖意便成了他破旧摩托车后座上呼啸的风。引擎轰鸣,载着他们穿过流动的霓虹星河,最终停在城市边缘安静的公园。头顶是真实的、寂静的星海,他笨拙煮出的拉面氤氲着热气,冬夜里他不由分说把她的手塞进自己暖热的口袋。他的怀抱,便是这庞大东京城里,她唯一确信的、温暖的港湾。

摩托车引擎的震颤声仿佛还贴着她的背脊,直到父母严厉的反对声浪将她拍醒——他们坚决拒绝一个“没根基的东京浪子”。是他,在令人窒息的低气压里,紧紧攥住她的手,指节用力得发白,眼神却如磐石般坚定:“美和子,跟我走。我会用一生对你好。” 几乎没有一瞬的犹豫,她抛弃了身后的一切,义无反顾地跃上那辆熟悉的后座。风声在耳畔尖锐呼啸,她死死环抱住他的腰,脸颊紧贴着他微凉的皮夹克,心中没有恐惧,只有奔向未知地平线的、汹涌的憧憬和无畏。

这份无畏,在得知腹中悄然孕育了一个小生命时,绽放出最璀璨的光华。他高兴得像个终于得到了全世界糖果的孩子,抱着她在狭小的出租屋里笨拙地旋转。他日夜兼程打着好几份工,只为给她买最好的营养品,只为能租下一间稍大些、能迎接新生命的公寓。

小光降临的那天,据说他在产房外焦灼的等待耗光了一整包烟。当护士将那个红润、皱巴巴的小小生命抱出来时,他颤抖得几乎无法站稳。笨拙又珍重地接过襁褓,这个向来爽朗的男人,竟像个迷路的孩子般泪流满面,一遍遍哽咽着,对着疲惫不堪的她低语:“美和子,我们有儿子了!我们有家了!” 那小小的、带着奶香的重量落在他臂弯,那盈满泪光的狂喜,是她生命画卷里最浓烈饱满、永不褪色的亮色。

……直到那片刺目腥红的刹车灯骤然撕裂记忆的画卷,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在颅骨深处轰然炸响!是去接小光放学的路上。失控的钢铁巨兽咆哮着碾碎了一切日常。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向右打满方向盘,用自己所在的驾驶座,决绝地迎向了那毁灭性的撞击力!

世界在颠倒翻滚的剧痛里急速褪色、模糊、静音……最后的残像,是他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艰难地转过头。目光穿透死亡冰冷的阴影,沉沉地、深深地烙在她和儿童座椅里熟睡的小光脸上。那双曾盛满明朗星光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一丝恐惧的杂质,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熔岩般灼热的眷恋,以及……无声的诀别。微弱的气息拂过她染血的耳际,清晰得如同灵魂的低语:“美和子……小光……活下去……”

这些甜蜜与痛苦交织的画面,如同最锋利的碎片,在她脑海中疯狂切割。巨大的悲痛瞬间将她淹没,眼泪汹涌而出,不再是无声的滑落,而是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呜咽。她紧紧抱住身边的“小夜”——这个丈夫用生命换来的孩子,这个如今却变得如此陌生、如此让她心痛的存在——仿佛那是丈夫留给她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遗物,失声痛哭起来。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