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时交小暑(2/2)

天色渐渐暗下来,油灯被点亮。昏黄的灯光下,少女垂着头,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手中的动作轻柔而坚定。那方被泥污覆盖的砚台,在她手下,渐渐露出了原本温润如玉的石质,紫檀木底座也恢复了深沉的色泽。

直到云娘子唤她吃晚饭,云岫才终于将砚台彻底清理干净。她用清水冲去残留的甘草水,再用干布反复擦拭,直到砚台通体光洁,墨堂处更是润泽生辉,在灯下泛着幽微的光。她轻轻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次日一早,云岫便将洗净的砚台用那块软布仔细包好,准备给沈砚送回去。刚走出院门,却见沈砚正站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下,似乎有些踌躇。晨光熹微中,他换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衫,身形挺拔,只是脸色依旧有些苍白。

见到云岫出来,他脚步微动,迎了上来。

“云姑娘。”他开口,声音比昨日清朗了些。

“砚哥哥,”云岫将手中的布包递过去,“砚台清理好了,你看看。”

沈砚接过,打开布包。当那方光洁如新、石质莹润的砚台映入眼帘时,他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惊异。他仔细端详了片刻,指尖抚过光滑的墨堂,抬头看向云岫,目光里带着真诚的谢意:“清理得极好,费心了。”

“举手之劳,能帮上忙就好。”云岫浅浅一笑。

两人一时无话。清晨的风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轻轻拂过。沈砚的目光掠过云家院外那片已然扶正、重新焕发生机的菜畦,又看向云岫,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还是云岫打破了沉默:“,那些书……可还有救?”

沈砚眉宇间染上一丝轻愁:“损毁了三四十册,多是些杂记游记。所幸经义典籍存放得高,受损不重。正在逐本晾晒,只是许多字迹洇染,怕是难以复原了。”

“真是可惜。”云岫由衷叹道。她知道书对于沈家,尤其是对于沈砚意味着什么。

“嗯。”沈砚低低应了一声,复又沉默。他摩挲着手中的砚台,忽然道:“我……我那里有几本农书,《齐民要术》、《耒耜经》之类,虽也略受潮,但字迹大体清晰。或许,对云叔整理田亩有些用处。若云姑娘不嫌弃,稍后我让人送来。”

云岫闻言,有些意外,随即心头一暖。他这是投桃报李,也是真心想为云家做些事。“那……我先替爹爹多谢沈公子了。爹爹一定欢喜。”

听到云岫应下,沈砚似乎松了口气,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不必言谢。”他顿了顿,又道,“今日天气晴好,正宜晒书。我……我先回去了。”说完,对着云岫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脚步虽依旧沉稳,却比来时轻快了些许。

云岫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那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沈家院门内,才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擦拭砚台时,那温润石质的微凉触感。她轻轻握了握拳,唇角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

早饭后,沈家果然派了个小厮送来一个樟木小书箱。云岫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四五本书,书页虽有些潮润的褶皱,但确实保存得尚好。除了沈砚提及的《齐民要术》、《耒耜经》,竟还有一本图文并茂的《南方草木状》。

云大山不识几个字,但抚摸着这些散发着墨香和淡淡潮气的书册,尤其是看到《齐民要术》中关于农田排涝、灾后补救的记载时,脸上露出了如获至宝的神情。“好书,好书啊!沈先生真是有心了!”

接下来的几天,两家都忙于灾后的恢复。云大山根据书中的提示,结合老农的经验,带着家人对田地进行了更精细的管理,除了继续清沟排水、扶正秧苗,还特意烧了些草木灰,撒在田中,以增加地力,预防秧苗因水淹而可能出现的根腐之症。

沈家那边,晾晒书籍成了头等大事。院子里拉起了长长的绳子,上面挂满了夹着毛边纸的书页,如同飘荡的万国旗。沈砚几乎整日待在院子里,不时翻动书页,使其均匀受光。云岫有时会借着由头过去,或是送些新摘的瓜果,或是帮沈夫人搭把手整理晾晒的衣物,目光却总会不经意地掠过那些在风中微微摇曳的书页,掠过那个在书页间沉默忙碌的身影。

有一次,她去送新做的艾草糕,正看到沈砚踮着脚,想将一本厚册子挂到高处的绳子上,动作有些吃力。她下意识地上前,伸手帮他托了一下。

“我来。”沈砚低声道。

“无妨的。”云岫轻声回应。

两人的手并未直接接触,中间隔着一本厚厚的、带着阳光温度的书册。那一刻,时光仿佛静止,只有书页的清香和艾草糕的微苦香气在空气中交织。

书册稳稳挂好。沈砚收回手,看向云岫,目光在她沾了些许艾草碎屑的指尖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又劳烦你了。”

云岫摇摇头,将手中的食盒递给一旁的沈夫人:“伯母,这是新做的艾草糕,给您和沈伯伯、砚哥哥尝个鲜。”

沈夫人欢喜地接过,连声道谢,又拉着云岫说了会儿话,多是感叹这场天灾,也庆幸邻里和睦,能互相帮衬。

日子便在这忙碌与互助中,如水般流过。被风雨洗礼过的村庄,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与生机。倒塌的院墙被重新垒起,冲毁的田埂被重新夯实,那些倒伏的庄稼,在农人精心的呵护下,也顽强地重新挺直了腰杆,焕发出新的绿意。

云岫的篮子里,除了日常的野菜、绣活,偶尔会多出一两本沈家送来的、她已经能磕磕绊绊读下来的闲书,或是沈夫人回赠的花种、点心。而沈家书房里,那方被云岫洗净的砚台,始终被放在书案最顺手的位置,墨堂莹润,仿佛映照着窗外日渐繁盛的绿意,也倒映着某些悄然滋长、未曾言明的心事。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摧毁了一些东西,也冲刷出了一些更为清晰、更为坚韧的脉络,如同雨后被洗涤一新的天地,草木的纹理愈发分明,溪流的路径愈发清澈。生活,便在这一次次的动荡与修复中,缓缓向前,带着泥土的芬芳,和人间烟火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