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时交小暑(1/2)

时交小暑,连日的溽热被那场罕见的“渭霈”(暴雨)涤荡一空,天地间仿佛新沐。云岫踩着还有些湿泞的田埂,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被风雨摧折倒伏的杂草。清晨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饱饮雨水的稻禾上,翠绿欲滴,叶尖还挂着晶莹的水珠。只是那原本齐整的秧田,此刻却显得有些狼藉,靠近河岸低洼处,有几片秧苗被浑浊的泥水彻底淹没,了无生机,稍高些的地方,秧苗也东倒西歪,耷拉着脑袋,像是受了惊吓的孩子。

云大山赤着脚,裤腿挽到膝盖,正弯腰在田里忙碌。他粗粝的大手极其轻柔地扶起一株倒伏的秧苗,仔细地捋去粘在叶片上的泥浆,又在根部培上些新土,用手压实。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云娘子跟在身后,用木瓢将田垄上积水过多处的浑水,一瓢一瓢舀到旁边的沟渠里。

“爹,娘,”云岫走近,将带来的陶罐放在田头,“先歇歇,喝口薄荷甘草水。”

云大山直起腰,用胳膊擦了擦额角的汗,望着眼前这片劫后余生的田地,叹了口气:“这场雨,太凶了些。低处这几垄,怕是救不回来了。”

云娘子也直起身,捶了捶后腰,宽慰道:“人能平安,就是万幸。庄稼毁了,还能再补种些晚粟。总算大部分秧苗只是倒了,扶起来,精心伺候着,还能赶得上时节。”

云岫顺着爹娘的目光看去,心中亦是沉甸甸的。农家靠天吃饭,这一场风雨,不知刮走了多少收成的指望。她蹲下身,也学着父亲的样子,开始帮忙扶秧。指尖触及那冰凉柔软的秧苗根部,感受着那微弱的生命力,她动作越发轻柔。

“对了,岫儿,”云娘子像是想起什么,“你沈伯伯家靠河的那片瓜地,怕是被冲得更厉害。还有他们家那书房,就在一楼,听说昨晚雨水漫进去,淹了不少书……”

云岫的手微微一顿。沈家……沈砚。那日雨中他递来的蓑衣,似乎还带着一丝清冽的气息。她垂下眼帘,“嗯”了一声,没再多言,心思却已飘向了隔壁那座青砖小院。

午后,日头烈了些,地面蒸腾起湿热的水汽。云家三口将倒伏的秧苗扶起大半,又清理了田沟,确保排水通畅,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

路过沈家院墙外,云岫下意识地望了一眼。沈家院门开着,能看到沈清远先生正指挥着两个长工,将一些桌椅、箱笼搬到院子里晾晒。那些原本漆色光亮的家具,如今都带着明显的水渍,显得有些狼狈。沈夫人也在,正拿着干净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几件瓷器摆件。

云岫的脚步慢了下来。云大山见状,开口道:“去看看你沈伯伯家有什么要帮忙的。乡里乡亲的,遭了灾,该伸把手。”

云娘子也点头:“去吧岫儿,你心细,看看沈夫人那里需不需要搭把手。”

得了父母的话,云岫心下稍安,应了一声,便转向走进了沈家院子。

“沈伯伯,沈伯母。”云岫轻声唤道。

沈清远回过头,见是云岫,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笑意:“是云岫啊。没事,就是收拾收拾,这雨……唉。”

沈夫人放下手中的瓷器,拉过云岫的手,叹了口气:“可不是么,别的倒也罢了,就是清远那些书,还有砚儿书房里那些,浸了水,真是心疼死个人。”她说着,指了指书房的方向,“砚儿正在里面收拾呢,一个人闷头弄了一上午了。”

云岫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她犹豫了一下,道:“伯母,我……我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沈夫人连连点头:“好孩子,你去看看也好,劝他歇歇,那些书湿透了,急也急不来。”

云岫轻轻推开书房的门。一股混合着潮湿纸张、墨锭和泥土的气味扑面而来。书房里比往常凌乱许多。靠近窗下的地方,水渍印痕有寸许高,几个原本放在低处的书箱被搬到了屋子中央,箱盖开着,里面是泡得变了形的书籍。沈砚背对着门口,蹲在地上,正将一本本湿透的书册小心地分开,动作专注而沉默。他今日穿着一件半旧的青色细布直身,衣角沾了些泥水,背影看上去竟有几分罕见的寥落。

听到开门声,他回过头。几日不见,他清俊的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唇色也有些发白。看到是云岫,他眼中掠过一丝微讶,随即又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只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云岫走到他身边,蹲下身,目光落在那些被水浸泡过的书籍上。许多书页粘连在一起,墨迹洇开,糊成一片,封面破损,惨不忍睹。她心里也跟着一揪。“沈……沈公子,我来帮你。”

沈砚沉默着,递给她一叠干净的、吸水性好的毛边纸。他自己则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将湿透的书页轻轻掀开,在每一页之间夹上毛边纸,吸收水分,动作极其小心,生怕弄破了那脆弱不堪的纸张。

云岫学着他的样子,拿起一本湿淋淋的《诗经》,入手沉甸甸,冰凉凉。她屏住呼吸,用指尖极轻地、极慢地试图分开那粘在一起的扉页。然而纸张湿软,稍一用力,边缘便撕裂了一小块。她心头一紧,动作顿时僵住,不敢再动。

沈砚察觉到了,侧过头来看她。他的目光落在她有些无措的手指和那本《诗经》上,并没有责备,只是低声道:“小心些,浸透的纸,很脆弱。”他的声音因疲惫而有些沙哑。

“嗯。”云岫低低应了,更加小心翼翼。

两人不再说话,只默默地埋头做事。空气中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能看到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这份静谧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共同面对残局的安然。

云岫注意到,沈砚在处理一些品相尚可、只是略微受潮的书时,会先用手掌轻轻拂去封面的水珠,再用软布吸干,然后才夹纸。她看到他的手边,放着一方紫檀木底座的砚台,那砚台造型古朴,石质温润,此刻却半边沾染了干涸的泥浆,看起来污浊不堪。想来是昨夜雨水漫入时,从书案上跌落所致。

她心中一动,想起家中还有父亲珍藏的、专门用来清洗玉器顽渍的甘草水,性子温和,不伤物件。她犹豫片刻,轻声道:“沈公子,这方砚台……若信得过,我拿回去,试试看能否清理干净。”

沈砚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方砚台,眼神微凝。这砚台是他启蒙时,祖父所赠,伴随他多年。他沉默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手,用指尖拂去砚台边缘的一点泥块,动作带着不易察觉的珍视。然后,他才抬眼看向云岫,点了点头:“有劳。”

得到他的允许,云岫心中莫名一松。她小心地拿起那方沉甸甸的砚台,用一块干净的软布包好。

又帮忙整理了一会儿书籍,见日头偏西,云岫便起身告辞。沈砚将她送到书房门口,依旧没多说什么,只是在她转身时,低声道了一句:“多谢。”

回到家中,云岫立刻寻来甘草,熬煮出浅浅一碗淡黄色的汁水。又找来最柔软的细棉布,蘸了甘草水,先在不显眼的砚台底部试了试,见无异样,这才开始一点点、极其耐心地擦拭砚台上的泥污。泥浆顽固,她不敢用力,只能反复蘸水,轻轻浸润,再慢慢揩拭。这个过程缓慢而枯燥,她却做得全神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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