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锅铲敲出翻身路(2/2)
“滚!”周明贵猛地一挥手,铁勺带起的风声刮过林小满的耳畔。
林小满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踉跄着冲出储物间,冲进后巷冰冷的夜色里。背后,传来周明贵对阿强更加狂暴的怒吼:“你他妈还杵在这里挺尸?!给老子滚去把前厅的地拖十遍!少一遍,明天你也别来了!”
凌晨的菜市场,活鱼区弥漫着浓重的腥气和冰块的寒气。林小满攥着几张被汗水浸透的零钱,站在一个腥水横流的水产摊前,手指冰凉。摊主从巨大的充氧水箱里捞起一条拼命挣扎、鳞片闪着幽光的鲮鱼,湿滑冰冷、充满生命力的鱼身在他手里剧烈扭动,溅起冰凉的水珠砸在林小满脸上。他接过鱼,那滑腻冰冷的触感让他本就因恐惧而僵硬的手指更加笨拙。鲮鱼细密的鳞片边缘锋利,尾鳍像把小刀,在他试图按住的瞬间,猛地一挣,鱼尾“啪”地抽在他手腕上,留下一条刺目的红痕,鱼也差点脱手滑入肮脏的排水沟。摊主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冷汗瞬间浸透了林小满单薄的衣背。他死死盯着手里这条滑不留手的鱼,眼前仿佛又看到周明贵那把砸在墙上的铁勺和那双燃烧着暴戾的眼睛。手指因为彻骨的寒意和巨大的压力而不受控制地颤抖。他该怎么办?把鱼片成纸?他连稳稳抓住它都困难!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头顶。
就在意识几乎要被这潮水吞噬的瞬间,裤兜里那两张硬硬的纸片边缘,隔着薄薄的布料,再次清晰地硌了他一下。祖父的残卷!那张画着刀工图的残卷!他像即将溺毙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伸手探入裤兜,不顾鱼腥和湿滑,飞快地掏出那张泛黄的纸片,借着摊位上昏黄的灯光,手指颤抖着展开。
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熟悉的汤料图样,最终定格在纸片边缘——那里,用极其细密流畅的墨线,勾勒着几幅处理不同食材的刀工示意图!其中一幅,画的正是处里一条身形修长的鱼!旁边几行蝇头小楷注解着:“……鲮鲤之属,皮滑肉紧。欲取其净肉薄片,当鱼皮朝下,刀刃斜入,与鱼身呈四十五度角,顺其肌理,轻贴脊刺滑行,力透而不断,如庖丁解牛……”
鱼皮朝下!四十五度角!轻贴脊刺滑行!
这几个字眼如同醍醐灌顶,瞬间劈开了林小满脑海中的混沌!他深吸一口混杂着鱼腥和冰雾的冷冽空气,强行压下心脏的狂跳。他不再试图用蛮力去控制那条不断挣扎的鲮鱼,而是将沾满鱼腥粘液的手在裤子上用力擦了擦,深吸一口气,回忆着残卷上图示的握刀姿势——拇指与食指捏住刀背前端,其余三指轻贴刀柄,稳定而放松。
回到周记后厨,天刚蒙蒙亮。冰冷的瓷砖地面泛着青光。巨大的不锈钢案板被林小满用热水反复烫洗过,确保没有一丝油腻。那条生命力顽强的鲮鱼被按在砧板上,依旧在徒劳地扭动。林小满闭上眼,将祖父残卷上那几行小字和图示在脑海中反复过了三遍,然后猛地睁开眼。
左手掌心向下,稳稳地、彻底地压住滑溜冰凉的鱼身,尤其是鱼头下方靠近脊背的关键部位。力量透过掌心,传递出一种奇异的稳定感。右手握刀,刀尖悬停在鱼鳃后方。他调整呼吸,心念微动:“鱼皮朝下,刀刃斜入,四十五度角……”手腕微转,锋利的刀尖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果断地刺入鱼鳃后的缝隙,轻轻一划!
没有预想中的剧烈挣扎。刀刃如同切入一层致密的黄油,沿着鱼脊骨上方那条微妙的、难以察觉的肌理线,平稳而流畅地滑了进去!角度精准无比!冰凉的刀锋紧贴着脊骨光滑的侧面,感受着那坚硬的触感,以一种近乎本能的顺滑,无声地向前推进。阻力极小,只有刀刃切割鱼肉纤维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鱼皮朝下紧贴砧板,提供了绝佳的稳定和摩擦力。粘滑的鱼身仿佛被无形的钉子固定住了。
一片近乎透明的、薄如蝉翼的鱼肉,随着刀刃的滑行,如同展开一卷最上等的素绡,从鱼骨上被完整地剥离下来!灯光透过这片鱼肉,清晰地映出砧板的纹路!边缘光滑如镜,没有一丝碎肉和毛茬!
林小满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被巨大的狂喜淹没。他稳住心神,再次下刀。第二刀,第三刀……动作越来越流畅,越来越稳定。手腕的抖动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沉稳而精准的节奏。薄如纸、透如纱的鱼片,一片片整齐地码放在旁边洁白的骨瓷盘中,层层叠叠,晶莹剔透,在清晨熹微的光线下,如同堆砌起一座微缩的水晶宫殿,散发着玉石般温润的光泽和海洋最纯粹的鲜甜气息。
当最后一片完美的鱼片落下,林小满放下刀,才发现自己屏息太久,肺部火辣辣地疼。他撑着冰冷的案板边缘,大口喘息着,汗水顺着鬓角滑落,砸在光洁的不锈钢上,发出轻微的滴答声。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如同闷鼓,从身后传来,停在了他身后极近的地方。
林小满的身体瞬间僵直。
周明贵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发出任何声响。他那双被烟火熏染得有些浑浊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着盘中那堆码放得整整齐齐、薄得几乎要飘起来的鲮鱼片。他的瞳孔在收缩,脸上的肌肉线条绷得像岩石。厨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林小满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和心脏撞击胸腔的轰鸣。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周明贵那粗粝嘶哑的声音才缓缓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极其艰难地碾磨出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惊疑的凝重:
“这刀工……”他顿了顿,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缓缓移向林小满布满血泡和裂口、此刻还在微微颤抖的手,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寒意,“……小鬼,你家里……是不是有人……做过西关莲香楼的茶楼师傅?”
林小满猛地抬起头,撞进周明贵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里。他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下意识地、茫然地点了点头。
周明贵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一块烧红的炭。他什么也没再说,猛地转过身,油腻的围裙下摆在空气中甩出一个沉重的弧度。
“收拾干净。”他背对着林小满,声音恢复了惯常的粗嘎,却似乎少了些暴戾,多了点难以言喻的疲惫,“晚上打烊……跟我去个地方。”
那天傍晚,当最后一位食客打着饱嗝离开,油腻的卷闸门“哗啦”一声落下,隔绝了市井的喧嚣。周明贵没有像往常一样吆喝着清扫,只是沉默地脱下油腻的围裙,换上一件洗得发白、却意外整洁的旧夹克。他看了林小满一眼,眼神复杂难辨,只吐出一个字:“走。”
夜色中的西关老城区,像一卷褪了色的旧画轴在眼前缓缓铺开。狭窄的麻石街巷曲折幽深,两旁是鳞次栉比的骑楼,斑驳的墙体诉说着岁月的沧桑。昏黄的路灯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投下摇曳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老房子木料的朽味、若有若无的玉兰花香和夜宵摊飘来的烟火气。周明贵高大的身影在前面沉默地走着,步履沉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过往的尘埃里。林小满紧跟在后,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地鼓噪着,裤兜里那两张残卷,像两块滚烫的烙铁。
最终,他们停在一间门面不大、灯光昏黄的老字号粥铺前。铺子招牌是褪了色的木匾,刻着“源记”二字。周明贵似乎和店主很熟,只是点了点头,便带着林小满径直穿过弥漫着白粥甜香的前堂,走向最里面一间光线更暗、堆满杂物的里间。
里间的墙壁上,挂满了泛黄的老照片和旧时的报纸剪贴,像是一个尘封的微型历史博物馆。空气里浮动着旧纸张和木头特有的陈腐气息。周明贵走到最里面的一面墙前停下脚步,那里挂着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旧相框。他伸出粗粝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缓慢,拂去玻璃上的积尘。
灰尘簌簌落下,露出了相框里一张大幅的黑白合影。
照片的背景,是一座气派非凡、雕梁画栋的老式茶楼,高大的门楣上,一块巨大的黑底金字招牌清晰可见——“周记茶楼”。门前,几十位身着白色厨师服、头戴高帽的师傅整齐站立,脸上洋溢着那个年代特有的质朴和自豪。站在最前排中央,一位身材高大、面容肃穆、眼神锐利如鹰的老者,胸前佩戴着一枚醒目的徽章,正是林小满家中唯一那张泛黄全家福里的祖父——林炳炎!
林小满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目光死死锁住祖父那熟悉而威严的面容。
就在这时,周明贵那粗粝、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在他耳边沉沉响起,像投入古井的石子:
“认得出来么?”他粗壮的手指,颤抖着,缓缓移向祖父身边那个位置。
林小满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过去。
祖父林炳炎的身边,站着一个身材同样高大、却明显年轻许多的厨师。他脸庞方正,眉眼间还带着未褪尽的青涩和蓬勃的朝气,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正为能站在大师傅身边而由衷地喜悦。虽然年轻了太多,虽然头发浓密,虽然脸上没有如今刀刻般的皱纹和油光,但那眉骨的轮廓、那鼻梁的线条、尤其是那双此刻在照片里还带着明亮笑意的眼睛……
林小满的瞳孔骤然放大!一股强烈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他猛地扭头,看向身边这个在油烟里浸淫半生、被生活磨砺得粗粝而阴沉的光头男人——周明贵!
照片里那个站在祖父身边、笑容灿烂的年轻厨师,赫然正是年轻时的师父——周明贵!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相框玻璃上模糊地映出周明贵此刻复杂难言的脸庞和林小满极度震惊的表情。旧照片里年轻的周明贵,笑容灿烂,手臂亲昵地搭在祖父林炳炎的肩头。而现实中,油腻昏暗的杂物间里,中年的周明贵佝偻着背,侧脸上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劈斧凿,眼神浑浊,映着相框玻璃上林小满那张苍白、震惊、交织着无数疑问的脸。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猪油,只有灰尘在微弱的光柱里无声飞舞。周明贵粗重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在寂静中如同拉破的风箱。他抬起手,不是指向照片,而是用力抹了一把脸,手背上青筋虬结,油污混着某种难以分辨的情绪,在他粗糙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暗痕。
“炳炎叔……”他喉咙里滚出三个字,沙哑得像是生了锈的铁片在摩擦,“……是我师父。” 这句话不是宣告,更像一声沉重的叹息,砸在积满灰尘的地面,激起无形的涟漪。
林小满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干涩的吸气。祖父严肃的面容,照片里年轻师父亲昵搭在祖父肩头的手,医院里父亲痛苦的呻吟,母亲绝望数着零钱的枯瘦手指,周记后巷馊水的酸腐,滚烫的汤泼在脚背的剧痛,铁勺砸在墙上的巨响……无数碎片在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试图拼凑,却只搅起一片更加混乱的旋涡。他看着周明贵那双被岁月和油烟熏染得浑浊不堪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他完全看不懂的暗流——是愧疚?是怨恨?还是某种被漫长时光和油腻生活深深掩埋的、早已变质的师徒之情?
疑问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的心脏。师父为什么离开莲香楼?为什么从未提及祖父?为什么对那锅加了陈皮的汤反应如此激烈?为什么祖父的秘方和陈伯的残卷会流落在外?阿强手里的那半本《广府菜秘籍》又藏着什么?这重重迷雾,比西关最深最暗的麻石巷还要曲折幽深。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裤兜里的残卷。那两张薄薄的、脆弱的纸片,此刻却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手心,也烫着他的灵魂。它们不再是偶然拾得的旧物,而是沉甸甸的、带着血脉温度和未解谜题的钥匙,冰冷而滚烫地贴着他的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