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锅铲敲出翻身路(1/2)

自从那锅加了陈皮的海底椰响螺汤,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周明贵那张油光四溢的脸上激起难以言喻的复杂涟漪后,厨房里本就沉闷的空气,陡然变得粘稠而危险。周明贵没再提滚蛋的事,但也没给林小满半个好脸色。他只是把他从水深火热的洗碗池彻底捞了出来,粗暴地按在了切配台和炉灶前最边缘的位置。任务像冰雹一样砸下来:切堆成山的姜丝葱末,剥能让人泪流成河的蒜瓣,处理带着腥膻内脏的鸡鸭鱼,还有永远洗不完的锅碗瓢盆。周明贵的铁勺,成了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任何一点细微的失误——姜丝粗了半毫米、蒜瓣留了一点膜、砧板上的水渍没擦干——都会招来一声炸雷般的暴喝,以及随之而来的、毫不留情的敲打。手背、手臂、甚至后脑勺,都成了那沉甸甸铁勺落点的靶子,青紫的淤痕层层叠叠,成了他学徒生涯最刺目的勋章。

林小满像一头被套上沉重枷锁的牛犊,沉默地承受着一切。汗水浸透的围裙从未干过,虎口和指腹的血泡破了又起,最后凝结成一层粗糙发黄的硬茧。他强迫自己变成一块吸水的海绵,在周明贵粗粝的斥骂、偶尔蹦出的只言片语的操作要领、以及那本油腻菜谱的字缝里,拼命汲取着关于火候、调味、刀工的一切碎片。他切菜时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紧紧锁住周明贵颠锅翻勺时手臂肌肉的每一次发力,火焰舔舐锅底时那微妙变化的蓝色边缘,调味料投入热油瞬间爆裂出的独特香气。

这沉默的、近乎自虐般的专注,却像一根无形的刺,扎进了某些人的眼里。厨房里那个叫阿强的墩头师傅,看林小满的眼神一天比一天阴鸷。阿强是周记的老资格,膀大腰圆,仗着几分蛮力在厨房里颇有几分“势力”。他习惯了新来的学徒对他唯唯诺诺,端茶递水,把他那摊油腻腻的杂活都包揽过去。可林小满这个闷葫芦,眼里似乎只有灶火和砧板,连递个抹布都像没看见他这个人。更让阿强不爽的是,周明贵虽然依旧骂骂咧咧,但往林小满那边瞟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

恶意开始在细微处滋生。林小满全神贯注切着姜丝时,阿强庞大的身躯会“不经意”地挤过他身边,坚硬的手肘重重撞在他握刀的手腕上,锋利的刀刃瞬间在案板上划出刺耳的噪音,险险擦过他另一只按着姜块的手指。他刚清理完、准备堆叠的干净碗碟,转眼就被“路过”的阿强“失手”碰倒几个,碎裂声引来周明贵不耐的怒视。最麻烦的是洗碗池的下水道,几乎每天收工前都会莫名其妙地堵塞,油腻腻的污水和食物残渣淤积在池底,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清理这污秽的活,自然落到了新来的林小满头上。他需要跪在湿滑油腻的地上,把手臂深深探进那冰冷粘腻、散发着腐臭的管道深处,用钩子一点点掏挖出那些纠缠成团的菜叶、碎骨,甚至有时是整块的抹布——这绝不是自然堵塞能形成的。

林小满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清理着。他知道是谁干的,但他更清楚,告状只会换来更疯狂的报复和周明贵一句“连这点事都做不好”的嘲讽。父亲病床上压抑的呻吟,母亲数钱时绝望的眼神,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他只能把屈辱和愤怒死死咽下去,把力气都用在刀刃和锅铲上。

机会在一个异常忙碌的傍晚意外降临。阿强负责的一道招牌啫啫芥兰,在猛火快炒的关键时刻,他接了个电话,一走神,锅里的芥兰瞬间过了火候,边缘焦黑,蔫头耷脑,卖相全无。偏偏这时周明贵催着上菜,阿强看着那锅失败的芥兰,急得满头大汗,脸色发白。周明贵已经骂骂咧咧地抄起了他那把令人胆寒的铁勺。

“我来试试!”一个干涩但异常清晰的声音,在锅铲碰撞的嘈杂背景音中响起,不大,却像一根针,扎破了混乱的泡沫。

所有人都愣住了。连周明贵挥舞铁勺的手都停在半空。只见林小满不知何时已挤到炉灶前,他的围裙下摆还在滴着洗碗水,脸上沾着几点油污,但那双眼睛,在灶火的映照下,却亮得惊人,像燃着两簇幽暗的火苗。他根本没看阿强铁青的脸和周明贵惊疑的表情,直接抓起旁边备用的新鲜芥兰段,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

“嗤啦——”新鲜的芥兰段被投入烧得滚烫的瓦煲,溅起细密的油星。林小满左手稳住沉重的瓦煲手柄,右手锅铲翻飞,动作并不花哨,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每一次翻动都精准地让每一根芥兰均匀地裹上薄薄的酱汁,同时最大限度地接触滚烫的煲壁。他手腕快速抖动,锅铲在瓦煲内壁急促地敲击着,发出密集如雨点般的“铛铛铛”脆响!这声音不同于周明贵那种大开大合的沉重敲打,更迅疾,更清脆,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蒜末、姜片、豆豉、虾酱的香气被这密集的敲击彻底激发,在高温下猛烈爆香,瞬间升腾起浓郁到化不开的镬气!最后淋入的一圈米酒,“轰”地一声腾起蓝色的火焰,瞬间包裹了整个瓦煲,火焰跳跃中,芥兰翠绿欲滴,酱汁浓郁挂壁,香气霸道地席卷了整个厨房,甚至盖过了其他所有菜肴的味道!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瓦煲里残余的油脂还在滋滋作响,以及林小满微微急促的喘息声。他放下瓦煲,锅铲“当啷”一声搁在灶台边,垂手而立,后背的汗水瞬间冰凉。

周明贵死死盯着那煲啫啫芥兰,又猛地抬头盯着林小满,眼神像淬了火的探针,要把他从里到外烧穿。他一个字也没说,只是用铁勺狠狠敲了一下旁边的铁架,震耳欲聋的响声宣告了这道菜的合格。他亲自端起瓦煲,大步流星地送了出去。

阿强的脸,在那一刻,彻底扭曲成了猪肝色。他看着林小满,眼神里翻滚的已不仅仅是嫉妒,而是淬了毒的恨意。

那盘啫喱芥兰之后,林小满在厨房的地位发生了微妙而危险的变化。周明贵依旧骂他,但骂声中似乎少了些纯粹的暴戾,多了点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给林小满派的活,开始真正涉及炉头灶尾的核心区域——虽然还是些边角料的炒制。然而,来自阿强的恶意,也彻底撕下了伪装,变成了赤裸裸的刁难和攻击。林小满负责的灶台,火头会莫名其妙变小;他备好的料头,转眼就不翼而飞;他刚洗净擦干的锅具,瞬间就沾满不明油腻。更过分的是,洗碗池的下水道堵塞得越发频繁和彻底,堵塞物里甚至出现了碎玻璃渣。

林小满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在某个深夜彻底拉响。他清理完最后一个油腻的炒锅,腰几乎直不起来。厨房里只剩下他和还在清点柜台的周明贵。当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向后门,经过黑黢黢的储物间时,里面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翻动声,像老鼠在啃噬什么。

林小满的心猛地一跳。他屏住呼吸,放轻脚步,无声地挪到虚掩的储物间门口,侧身向内窥视。

昏黄的光线从门缝挤入,勾勒出一个蹲在地上的庞大黑影——是阿强!他背对着门口,正急切地在一个堆满废弃纸箱的角落里翻找着什么。借着微弱的光线,林小满清晰地看到,阿强手里抓着的,赫然是半本极其破旧的线装书!那书的封面早已破烂不堪,但隐约还能辨认出几个斑驳的墨字——《广府菜秘籍》!

林小满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瞬间明白了那些消失的料头、异常的火候、刁钻的堵塞……所有的一切!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被愚弄的愤怒,瞬间冲上头顶!他藏在裤兜里的手,紧紧攥住了那张贴身存放的、来自陈伯的残卷,纸张粗糙的纹理硌着他的掌心。

就在这时,阿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头!

四目相对!

阿强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惊慌,但随即被更加凶狠的戾气取代。他像一头被踩了尾巴的恶狼,猛地跳起来,将那半本破书死死藏在身后,指着林小满的鼻子,破口大骂,声音因为心虚和暴怒而格外尖利刺耳:

“小崽子!你敢偷看?!你他妈想偷师?!活腻歪了是吧!”

这炸雷般的吼声,在寂静的深夜里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撕裂了后厨的宁静。柜台那边立刻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一声低沉的厉喝:“吵什么!”

周明贵阴沉着脸,如同移动的铁塔,堵在了储物间的门口。昏黄的灯光将他庞大的影子投在狭窄的空间里,压迫感十足。他冰冷的目光扫过阿强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扫过他下意识藏在身后的手,最后定格在林小满苍白紧绷的脸上。

储物间狭小逼仄,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阿强堵在唯一的出口方向,像一堵散发着恶意和汗臭的墙。林小满被周明贵那审视的目光钉在原地,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他能感觉到裤兜里那张残卷硬硬的边缘,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大腿。

阿强见周明贵来了,底气更足,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小满脸上:“师父!这小杂种鬼鬼祟祟躲门口偷看!肯定没安好心!指不定想偷您的手艺,偷店里的东西!”他一边吼,一边用身体有意无意地遮挡着身后藏着书的角落。

周明贵没说话,只是看着林小满,眼神像两把冰冷的锥子,缓慢地、带着巨大压力地在他脸上刮过。那目光里没有信任,只有冰冷的审视和长久以来积压的烦躁。厨房里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阿强粗重的喘息声和林小满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狭小的空间里碰撞。

林小满的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想辩解,想说出真相,想指着阿强藏书的角落。但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父亲躺在病床上痛苦的脸,母亲佝偻着背在灯下缝补衣服的身影,像两座沉重的大山轰然压在他的胸口。主治医生那句冰冷的话再次在耳边炸响:“……腰椎神经压迫严重,再拖下去,下肢坏死,只能截肢……” 截肢!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心脏,瞬间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和辩解的心思。

在周明贵和阿强两道目光的重压下,林小满的身体晃了晃。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然后,在阿强错愕、周明贵目光陡然锐利的注视下,他双膝一软,“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油腻、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师父……”林小满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绝望的哽咽。他低着头,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混着灰尘和屈辱的泪水,滴落在肮脏的地面,“……我没偷东西,也没想偷师……我只想……只想快点学会本事……快点赚钱……我爹……我爹他……”后面的话被汹涌而上的酸涩死死堵在喉咙里,只剩下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泣声。他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像寒风中一片即将碎裂的枯叶。那卑微的姿态,那绝望的呜咽,不是为了乞求原谅,而是被生活彻底碾碎后,从骨头缝里挤出来的、最原始的求生哀鸣。

周明贵看着跪在脚下的少年,看着他因极度用力而绷紧的、布满新旧青紫伤痕的脖颈,看着他紧攥着裤缝、指节发白的手,那双手上布满刀伤、烫伤和洗洁精长期浸泡后的裂口。他脸上的肌肉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握着铁勺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阿强脸上闪过一丝得意和轻蔑,刚要张嘴再添油加醋——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周明贵手中的铁勺,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地砸在了储物间斑驳脱落的墙皮上!坚硬的墙体瞬间被砸出一个碗口大小的凹坑,碎裂的砖屑和粉尘簌簌落下,弥漫在浑浊的空气中。巨大的回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嗡嗡作响,震得人耳膜生疼。

阿强吓得浑身一哆嗦,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脸色瞬间煞白。林小满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震得身体一颤,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粉尘在昏黄的灯光下缓慢飘落。

周明贵粗重地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他看也没看吓得噤若寒蝉的阿强,那双被怒火烧得通红的眼睛,死死地钉在跪在地上的林小满身上,仿佛要将他彻底洞穿。那目光里有愤怒,有极度的烦躁,还有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林小满完全看不懂的东西在翻涌。

半晌,周明贵那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铁锈的声音,才一字一顿地砸了下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和刺骨的寒意:

“明天……天不亮,滚去菜市场!”

他喘了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

“买三斤新鲜鲮鱼回来!要活的!少一两,断一片鳞,老子打断你的腿!”

他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锋,狠狠剐过林小满煞白的脸:

“回来,给老子片鱼片!片成纸!薄得能透光!有一片厚了,碎了,或者断了……”他顿了顿,铁勺的尖端几乎要戳到林小满的鼻尖,“……你就给老子卷铺盖滚蛋!永远别在老子眼前晃!听清楚没有?!”

“听……听清楚了,师父……”林小满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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