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老鹰岭(2/2)

然而,就在距离淮阴县城西门还有约五里的一处岔路口,麻烦来了。

这里设有一个较大的巡检司关卡,不仅检查过往车马行人,旁边还搭了个凉棚,里面坐着两个身着便服、但眼神锐利、气质明显不同于普通差役的人,正慢条斯理地喝茶,目光却如同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通过的人。

张铁匠心中一凛,知道遇到了硬茬子。但他面色不变,依旧赶着驴车,缓缓向关卡驶去。

“站住!”一名挎刀的巡检司兵丁拦住去路,“哪里来的?去哪里?车上装的什么?”

张铁匠停下驴车,跳下车辕,陪着笑脸道:“军爷辛苦,小的是前头张圩村的铁匠,姓张。车上是我两个远房侄子侄媳,北边老家捎信来,说老人没了,赶回去奔丧。车上就些破烂家什和柴火。”

兵丁例行公事地走到车边,用手中的长矛捅了捅柴草堆。林锦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下意识地握住了藏在袖中的短剑。

柴草松动,露出了下面林虎苍白憔悴的脸和盖着的破棉被。兵丁皱了皱眉:“这人怎么了?病得这么重?”

“唉,我这大侄子命苦,前些日子帮人修房摔断了腿,又染了风寒,一直没好利索。要不是家里老人过世…唉…”张铁匠唉声叹气,脸上满是愁苦。

兵丁似乎信了,正要挥手放行。凉棚里一个便服男子却突然放下茶杯,走了过来。

“等等。”那男子约莫三十来岁,面容普通,但眼神锐利如针,盯着柴草堆里的林虎,又扫了一眼垂首站在车旁、故意弄得灰头土脸的林锦棠。“奔丧?老家在哪儿?”

张铁匠连忙答道:“回这位爷,在山东济南府那边。”

“济南府?路途不近啊。就你们三个人?还带着个重伤员?”男子语气平淡,却带着审视。

“是…是啊,家里穷,请不起旁人,就我们爷仨凑合着回去…”张铁匠搓着手,显得局促不安。

男子不再问张铁匠,转而看向林锦棠:“你,抬起头来。”

林锦棠心中一紧,慢慢抬起头,眼神故意放得呆滞茫然,脸上还沾着些许锅灰。

男子盯着她的脸看了几秒,又看了看她站立的姿势和身形,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他忽然伸手,似乎要拨开林锦棠额前故意弄乱的头发,想看得更清楚些。

就在这时,旁边官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喧哗!只见一队约七八骑、穿着鲜亮服饰、像是某家大户人家护卫的人马,簇拥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疾驰而来,到了关卡前竟丝毫不减速,直冲而过!

“闪开!吏部王侍郎家眷车驾!紧急公务!挡路者死!”为首的骑士厉声大喝。

守关兵丁和那便服男子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了注意力,连忙避让。张铁匠也赶紧将驴车往路边赶了赶。

那队人马旋风般冲过关卡,扬起一路尘土,迅速远去。

待尘土稍落,便服男子回头再看时,只见张铁匠正笨手笨脚地安抚受惊的驴子,林锦棠则在帮忙拉扯缰绳,依旧是那副木讷模样。

男子皱了皱眉,似乎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什么。或许是那队嚣张的人马打乱了他的思绪,或许是林锦棠的伪装确实到位,他最终挥了挥手,不耐烦道:“行了行了,赶紧走!别挡着道!”

张铁匠如蒙大赦,连忙赶着驴车,吱吱呀呀地通过了关卡,很快便消失在官道的拐弯处。

直到彻底看不见关卡,三人才齐齐松了口气。方才那一刻,真是千钧一发!

“刚才…那是…”林锦棠心有余悸。

张铁匠低声道:“那两个人,不是普通官差,倒像是…军中的探子或者专门抓人的好手。幸好那队车驾来得巧…”他看了一眼北方,“吏部王侍郎…好像是晋王那边的人?怎么这时候往南边跑?还这么急…”

林锦棠心中一动。晋王的人?南下?是去扬州?还是…另有图谋?

但现在不是细想的时候。他们必须抓紧时间,远离淮阴。

在张铁匠的带领下,他们并未进入淮阴县城,而是绕城而过,走了一条更加偏僻的乡间小道,继续向北。张铁匠对这片地形极为熟悉,专挑那些连本地人都很少走的废弃小路。

又走了大半日,直到日落西山,他们来到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渡口。渡口极其简陋,只有一间倒塌了半边的小屋,岸边系着一条破旧的小渡船。对岸影影绰绰,似乎是另一片荒野。

“这里叫‘野渡’,早些年还有摆渡的,后来上游修了桥,就荒废了。知道的人不多。”张铁匠停下驴车,指着对岸,“过了河,就算出了淮阴地界,再往北几十里,就是徐州地面。那边…情况或许稍好点,但也难说。”

他将驴车赶到渡口边的树林里藏好,对林锦棠道:“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再往前,我就不熟了。这渡船看着破,我检查过,还能用。你们自己划过去。记住,过了河,尽量走荒野,别进大镇子。徐州那边…听说也有盘查,但主要是在城里和官道。”

林锦棠和林虎感激涕零,不知如何言谢。张铁匠摆摆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给林锦棠:“里面有点碎银子和几个饼子,路上用。还有…这个,”他拿出一块黑乎乎的、半个巴掌大小的铁牌,上面似乎有个模糊的锤子印记,“如果…万一你们到了徐州,实在走投无路,可以试着去徐州城西的‘徐家铁匠铺’,找徐老大,给他看这个牌子,就说…是淮阴张瘸子让你们去的。他或许…能帮你们一次。记住,不到万不得已,别用。”

林锦棠郑重接过,深深一揖:“张师傅大恩,此生难忘!”

张铁匠扶起她,叹口气:“走吧,趁天黑前过河。老汉我也得回去了,久了怕惹人疑心。”他帮他们将林虎扶上摇摇晃晃的渡船,又将驴车上的柴草杂物重新整理好,仿佛从未载过其他人。

林锦棠撑起船篙,小渡船晃晃悠悠地离岸,向着苍茫的暮色与对岸未知的荒野驶去。

张铁匠站在荒凉的渡口,望着小船渐渐融入暮霭,直到再也看不见,才低低叹了口气,转身赶着空荡荡的驴车,吱吱呀呀地消失在来路。

小船在冰冷的河水中艰难前行。林锦棠从未撑过船,动作笨拙,小船在河心打转。林虎趴在船头,指导着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小船终于靠上了对岸。

踏上北岸的土地,回望南岸,暮色已浓,淮阴地界已然在身后。但前方,依然是茫茫荒野与重重险阻。

“大人,接下来…怎么走?”林虎虚弱地问。

林锦棠望向北方沉沉的天空,那里,隐约可见连绵山峦的轮廓。她紧了紧身上的包袱,那里面的“铁证”如同炭火般灼烫着她的心。

“往北,一直往北。”她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绕过徐州城,走山东,去京城。无论如何,一定要把东西…送到!”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荒野中风声呜咽,如同无数亡魂的哭泣。两人互相搀扶着,再次踏入无边的黑暗与未知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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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皇宫,紫宸殿。

早朝已散,但皇帝赵珩并未回后宫休息,而是在紫宸殿偏殿单独召见了内阁首辅杨廷和与兵部尚书李浩。

殿内檀香袅袅,气氛却比朝堂上更加凝重。杨廷和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是三朝元老,素以持重老成着称。李浩则年富力强,是皇帝亲手提拔的寒门干吏,执掌兵部,雷厉风行。

“扬州之事,漕运之弊,还有…晋王与昭华之间的纠葛,两位爱卿,想必都已了然。”皇帝缓缓开口,目光扫过两人,“今日朝堂之上,弹劾昭华的折子,留中不发。但堵,终非长久之计。你们,怎么看?”

杨廷和沉吟片刻,率先开口:“陛下,昭华公主殿下揭发之事,若属实,则动摇国本,罪在不赦。然,仅凭公主一面之词及部分尚未验证之证据,便对一位亲王、一位边关重将兴师问罪,恐…引发朝野震荡,边关不稳。老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尽快将扬州相关人证物证安全押解进京,由三法司会同宗正寺,公开审理,查明真相。在此之前,宜稳定漕运,安抚地方,不宜扩大事态。”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弹劾公主之事…殿下行事或有操切之处,惹人非议。但若其所揭发为真,则此等‘操切’,或为不得已而为之。陛下可下旨申饬公主‘方法欠妥’,令其‘稳妥办理’,既平朝议,亦全公主颜面。”

这番话,四平八稳,看似公允,实则偏向“稳妥”,隐隐有将“揭发谋逆”之事拖入漫长司法程序、淡化处理的倾向。

皇帝不置可否,看向李浩:“李尚书,兵部这边,对北疆贺延年,近日可有新的奏报?”

李浩躬身道:“回陛下,北疆近日并无大规模异常调动。然,数日前,贺延年以‘例行轮训、熟悉河道’为由,调动其麾下部分‘玄甲卫’南下,此事…兵部事先未接详细呈报。臣已去文询问,尚未得回复。另,边关军械库近年损耗数额,确比往年偏高,臣正着人详查。”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贺延年调动“玄甲卫”南下,与昭华密奏中提及的“玄甲营”高手南下护卫走私船队,时间、理由皆可对应!这绝非巧合!

“贺延年…其子与晋王联姻。”皇帝似在自言自语,“若真与晋王勾结,走私军械,其志…恐怕不小。”

李浩心中一凛,知道皇帝已然起疑,甚至可能倾向于相信昭华公主的指控。他沉声道:“陛下,若贺延年真有异心,北疆十万边军,非同小可。当务之急,除查证扬州之事外,亦需对北疆有所防备。臣建议,可调临近的河东、陇右两镇部分精锐,以‘冬季换防演练’为名,向边境靠拢,以备不测。同时,派钦差持密旨前往北疆大营,明为劳军,实则…可相机行事,若贺延年无异动便罢,若有…”他眼中寒光一闪,“可凭密旨,夺其兵权,就地擒拿!”

“不可!”杨廷和连忙反对,“无确凿证据,便调兵遣将,甚至预备擒拿边关大将,此乃取祸之道!必致边关军心不稳,若被北狄察知,趁机寇边,后果不堪设想!陛下,万万不可听李尚书激进之言!当以查明真相、稳妥处置为上!”

李浩反驳道:“杨阁老!若贺延年真与晋王勾结谋逆,等他准备好,刀锋指向的就是京城!届时再应对,为时已晚!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调兵防备,乃未雨绸缪!”

两人争执起来。皇帝听着,眉头越皱越紧。他知道杨廷和顾虑的是朝局稳定和祖制,李浩担忧的是社稷安危。都有道理,但又都未能完全切中他心中最深的隐忧。

他最担心的,不是贺延年明着造反,而是…晋王在朝中经营多年,党羽众多,若他与贺延年里应外合,一边在朝中鼓噪弹劾昭华、制造混乱、牵制自己,一边让贺延年在边关制造摩擦或“被迫”不稳的假象,逼自己妥协,甚至…趁机发难,那才是最可怕的!

“够了。”皇帝淡淡开口,打断两人的争执。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杨爱卿所言,老成谋国。李爱卿所虑,亦是为社稷。”皇帝缓缓道,“此事,朕自有分寸。杨爱卿,通政司那边,弹劾昭华的折子,继续压着,但可以放出些风声,就说…朕已下旨申饬公主,令其妥善处理漕运事宜,尽快返京。”

这是明面上的安抚。

“李爱卿,”皇帝看向兵部尚书,“河东、陇右两镇的兵马…可以开始‘例行换防演练’,向边境适当靠拢,但动作要缓,理由要足,不可惊动北疆。另外,选派一位…足够忠诚、胆大心细、且与贺延年无瓜葛的将领,准备一份密旨,随时待命南下…不是去北疆大营,而是…去接应扬州来的人!”

李浩眼中精光一闪:“陛下是担心…押解之路不安全?”

“不是担心,是必然。”皇帝冷笑,“有人…不会让那些证人和证据,平安进京的。你选的将领和精兵,要能打硬仗,能保密,关键时刻…可先斩后奏!”

“臣,遵旨!”李浩凛然应诺。

“至于北疆…”皇帝眼中闪过一丝疲惫与决断交织的复杂神色,“先看看…等扬州的‘东西’到了,等晋王…还能不能坐得住。”

他挥挥手:“你们下去吧。今日殿内之言,不得外传。”

“臣等告退。”杨廷和与李浩躬身退出。

殿内只剩下皇帝一人。他走到窗前,望着北方。那里,是晋王府的方向,也是…北疆的方向。

“弘弟…朕给了你一世富贵尊荣,你…为何还要觊觎不该属于你的东西?甚至…不惜勾结外将,动摇国本?”皇帝低声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痛心,但更多的,是帝王的冰冷与杀意,“昭华…朕的女儿,你把火点起来了…这燎原之势,最终会烧向谁,朕…也很想知道。”

窗外,皇宫的飞檐斗拱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投下森严而漫长的阴影。一场决定帝国命运的暗战与明争,已在宫廷与疆场同时铺开,而关键的胜负手,此刻正握在一个艰难跋涉于荒野的年轻女子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