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驼铃惊沙·薪火东渡(2/2)

“楚侯之事,天下皆知。谢管事何出此问?”

谢福被那面具后毫无波澜的目光看得心头一紧,连忙拱手道:“城主息怒!是在下失言了!只是我家少主与楚侯渊源极深,更是对楚侯生前所倡‘女子执剑卫国’之志钦佩万分!少主常言,楚侯虽逝,其志不灭!”

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激动与自豪的神色:“说来也巧!在下此次离京前,神都刚发生了一件震动天下的大事!与楚侯所倡之志,息息相关!”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萧凛的反应,见对方依旧沉默如山,才接着说道:“当朝太子太傅谢清源大人之嫡子,新科状元郎谢云琅谢大人!于殿试策论之上,当着陛下和满朝文武的面,力陈‘天下英才,无论男女,皆为国本’!痛斥前朝遗毒,请开女子科举之先河!引经据典,字字珠玑,将那些顽固老朽驳斥得哑口无言!”

谢福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浓烈的兴奋:“陛下圣明!竟当场准奏!着即修订《大胤科举新制》,增补‘女子经考核优异者,可入州府官学,授同等廪生资格,参与乡试、会试’之条!虽阻力重重,但圣旨已下!谢云琅谢大人更是被陛下钦点为第一任‘督学女科’特使,总揽新制推行!神都内外,多少闺阁女子闻讯喜极而泣!楚侯在天之灵若是有知,想必……”

“咳…咳咳咳……”

一阵极其压抑、撕心裂肺的呛咳声,猛地从棚屋的里间传来!打断了谢福激昂的话语!

那咳嗽声如同破败的风箱,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肺腑深处撕裂般的痛苦,瞬间揪紧了所有人的心!

萧凛搭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青铜面具瞬间转向里间的方向!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清晰地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悸!

林红缨更是脸色骤变,顾不得礼节,转身一个箭步就冲向了里间的门帘!

谢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在当场,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他愕然地看向里间方向,又看看瞬间气息变得无比冰冷的萧凛,心中疑窦丛生:这棚屋里……还有谁?

里间。

楚明昭的身体在简陋的床榻上剧烈地弓起!如同离水的鱼,每一次咳喘都牵扯着左胸致命的箭创,带来灭顶般的剧痛!她死死地用手捂住嘴,试图压制那汹涌而上的腥甜,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布满了痛苦的血丝,瞳孔因剧烈的刺激而涣散失焦!

女子科举……开了?

谢清源之子……谢云琅……督学女科……

这几个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濒临崩溃的意识上!前世无数个在讲武堂孤灯下呕心沥血的深夜,无数次面对朝堂攻讦“牝鸡司晨”的冰冷唇舌,那道被她亲手刻在昭武城青铜匾额上的“愿天下巾帼,皆可执剑卫国”……无数画面裹挟着巨大的悲怆、孤寂与此刻翻江倒海般的巨大冲击,在她胸腔内疯狂冲撞!

喉头的腥甜再也无法压制!

“噗——!”

一大口粘稠、暗红的淤血,如同绝望的泼墨,猛地从她紧捂的指缝间狂喷而出!狠狠溅射在身前那卷被她紧紧抱在怀里的《女将兵法·初纂》书稿上!暗红的血点如同凄艳的梅花,瞬间在发黄的纸页上洇开,染透了那力透纸背的墨迹!

“殿下——!”冲进来的林红缨看到这一幕,肝胆俱裂!凄厉的悲鸣响彻棚屋!她扑到榻前,不顾喷溅的污血,用身体死死撑住楚明昭向后软倒的残躯!

外间,萧凛沾满沙尘的大手猛地按在粗糙的木案边缘!坚硬的木质在他指腹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高大的身躯霍然站起!青铜面具冰冷地转向被里间变故惊得目瞪口呆的谢福,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爆射出骇人的寒芒,声音如同九幽寒冰:

“出去!”

两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威压和一种近乎实质的杀气,瞬间让谢福如坠冰窟!他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带着护卫退出了棚屋,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萧凛不再理会谢福,大步冲向里间!厚重的布帘被他一把掀开!

昏黄的光线下,楚明昭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倒在林红缨怀里,脸色惨白如金纸,唇边、胸前、怀中的书稿上,尽是刺目的暗红血污!她的身体因剧痛和巨大的精神冲击而微微颤抖,深陷的眼窝中,瞳孔涣散失焦,唯有那只包裹着白麻布的手,依旧死死地抓着那卷被鲜血浸染的书稿,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死白色!

萧凛沾满沙尘的大手伸出,并非去搀扶,而是极其精准、迅猛地扣住了楚明昭的手腕!一股沉稳浑厚、如同怒潮般的内力,不顾一切地、强行渡入她枯竭混乱的经脉!试图强行压制那翻涌的气血和撕裂的痛楚!

“呃……”楚明昭的身体在他内力冲击下猛地一震,涣散的瞳孔似乎有瞬间的凝聚,沾满血污的唇翕动着,极其微弱、破碎的声音如同风中游丝:

“书……给他……”

她的目光,穿透了剧痛与涣散,死死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投向那卷被她鲜血浸染的《女将兵法·初纂》!再缓缓抬起,极其艰难地对上萧凛青铜面具后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

那眼神里,没有哀求,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沉重的托付!一种跨越了百年恨意、在生死边缘被强行点燃的薪火传承之志!

萧凛扣着她手腕的大手猛地一紧!渡入的内力瞬间变得更加磅礴而精准!他深不见底的眼眸死死锁住她涣散瞳孔中那点执拗的光芒,仿佛要将她的意志刻入灵魂深处!

“好。”低沉沙哑的声音,如同重锤砸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穿透力,清晰地送入楚明昭濒临涣散的意识中。

他沾着血污的大手,极其缓慢地、却又异常坚定地,从她冰冷僵硬、紧抓着书稿的手指间,一点点地将那卷浸染了鲜血的《女将兵法·初纂》抽了出来!

暗红的血渍在发黄的纸页上如同盛开的彼岸花,触目惊心。

萧凛看也没看,将那卷染血的兵书紧紧攥在手中。他另一只手依旧扣着楚明昭的手腕,渡入着支撑性的内力,目光却如同燃烧的寒星,穿透里间的门帘,投向棚屋外那个惊魂未定的身影,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斩断一切的铁血威压:

“谢福!进来!”

谢福战战兢兢地再次踏入棚屋,看到里间门口萧凛手中那卷染血的兵书,以及榻上气息奄奄、被林红缨死死护住的身影,心头剧震,瞬间明白了什么!巨大的惊骇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萧凛将那卷染血的《女将兵法·初纂》递到谢福面前。书卷边缘还在滴落着暗红的血珠,砸在夯土地面上,洇开小小的深色斑点。

“将此物,”萧凛的声音透过青铜面具,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却带着一种重逾山岳的力量,“亲手交予谢云琅。告诉他——”

他顿了顿,深不见底的眼眸扫过书卷上那刺目的血渍,再缓缓抬起,如同实质的刀锋刺入谢福的眼底:

“此乃薪火。莫负……血染之路!”

谢福双手颤抖着,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极其郑重地接过了那卷沉甸甸、浸染着鲜血的兵书。书卷入手,仿佛还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温热和那浓郁得化不开的铁锈腥气。他用力地、深深地躬下腰,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肃穆和一丝哽咽:

“诺!小人谢福,以性命担保!必亲手将此……薪火……送至少主手中!不负所托!”

他不再多言,小心翼翼地用一块干净的油布将那染血的书卷层层包裹好,紧紧抱在怀中,如同抱着稀世珍宝,再次对着萧凛和里间的方向深深一躬,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带着一种悲壮的决绝。

棚屋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唯有楚明昭沉重艰难的喘息声和林红缨压抑的啜泣声。

萧凛缓缓松开扣着楚明昭手腕的手。渡入的内力已然稳住她濒临崩溃的心脉,但巨大的消耗和肋下的剧痛让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他沉默地站在那里,青铜面具冰冷地对着榻上再次陷入半昏迷状态的楚明昭,以及她胸前、书稿上那刺目的暗红。

许久,他才缓缓抬起沾着血污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沉重的力度,抚过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隔着衣料和冰冷的面具,仿佛能感受到内甲暗格中那二十支紧贴肌肤的箭矢坚硬的轮廓,以及箭尾深刻清晰的“同生”刻痕传来的、如同烙印般的微温。

他沾满血污的手指蜷缩起来,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最终,他猛地转身,灰褐色的斗篷在昏暗中划出一道沉重的弧线,大步走出了棚屋,将那片弥漫着血腥、药味和无声誓言的死寂,留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