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驼铃惊沙·薪火东渡(1/2)

西域的烈日仿佛能将岩石烤化,滚烫的黄沙蒸腾着扭曲的热浪,一直延伸到天际线与钴蓝色的苍穹相接。萧楚城这座在死亡沙海中倔强萌芽的绿洲,如同巨人掌心的一颗绿翡翠,在无垠的金色炼狱中艰难喘息。

营地的土墙在日复一日的风沙侵蚀下,颜色愈发深沉。新挖的引水渠带来了雪山融化的冰水,在绿洲边缘的洼地艰难地滋润出几片稀疏但倔强的青绿。流民们脸上刻着的麻木与绝望,被一种混合着疲惫、警惕和微弱希冀的复杂神色取代。妇人们在水渠边浆洗衣物,孩童们在胡杨稀疏的树荫下追逐打闹,男人们则轮班值守在简陋的了望塔上,警惕地扫视着沙海深处可能出现的沙匪踪影。

营地中央那座最“坚固”的棚屋内,气氛却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沉疴气息。

楚明昭靠在铺着厚厚干草和洁净粗布的简易床榻上。林红缨刚刚喂她服下今日的汤药,浓重的苦涩在舌尖弥漫开,又被温水艰难地冲下。她的脸色比前几日稍缓,褪去了那种濒死的灰败,却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如同被反复漂洗的旧帛。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半阖着,布满了蛛网般猩红的血丝,目光涣散地落在对面土墙上摇曳的光斑。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胸深处那致命的箭创,带来阵阵沉闷的钝痛,让她眉心无意识地紧蹙。

那只包裹着白麻布的右手,安静地搁在身侧。掌心下方,那道被青铜残刃压出的深红发紫的狰狞烙印,在白麻布的包裹下依旧隐隐作痛,如同一个沉默的、刻在灵魂上的问号。枕边,那块用粗布包裹的、半截冰冷的青铜残刃,依旧静静地躺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散发着无形的寒意。

棚屋的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沾着沙尘的手从外面掀开。

萧凛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青铜面具在门口刺目的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他披着那件半旧的灰褐色斗篷,内里的靛青色劲装下,肋下包裹的绷带边缘依旧可见暗红的湿痕。他手中提着一个不大的皮囊,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精准地落在楚明昭苍白脆弱的脸上,在她搁在身侧的手上短暂停留,再扫过枕边那凸起的粗布包裹。

“今日如何?”低沉沙哑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林红缨立刻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回城主,药已服下。气息稍稳,但……”她看了一眼楚明昭依旧紧蹙的眉心,“内里的伤,非药石能速愈。”

萧凛微微颔首,不再追问。他迈步走进棚屋,空间瞬间显得逼仄。他将手中的皮囊放在榻旁的小木墩上,发出轻微的闷响。皮囊口没有系紧,露出里面一卷卷边缘磨损、纸色发黄的陈旧书稿,以及几支磨秃了尖的炭笔。

“你的东西。”他简单地吐出三个字,目光落在楚明昭脸上,似乎在等待她的反应。

楚明昭涣散的目光极其缓慢地从墙上的光斑移开,落在那个皮囊上。当看到里面露出的陈旧纸卷边缘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刚劲字迹时,布满了血丝的瞳孔极其轻微地收缩了一下。那是她前世在讲武堂初创时,呕心沥血写下的关于练兵、布阵、器械改良的诸多心得与构想,其中不少在南疆黑石峡“凤点头”一役中得到了残酷的验证。沙暴袭营那夜,这些东西被林红缨拼死从倒塌的角落里抢出,一直由她保管。

她沾着药渍、干裂的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艰难地、用那只包裹着白麻布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探向皮囊。

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皮囊口和里面冰凉的纸卷,带来一丝真实的触感。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勾住了一卷书稿的边缘,试图将其抽出。然而,虚弱的身体和受伤的手掌让她这个简单的动作变得异常艰难,书稿只被拖出了一小截,便无力地滑落回皮囊深处。

林红缨见状,立刻上前一步,想要帮忙。

“让她自己来。”萧凛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定住了林红缨的动作。

棚屋内陷入一片短暂的死寂。只有楚明昭沉重艰难的呼吸声,以及她指尖与粗糙纸卷摩擦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她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皮囊口,布满了血丝的瞳孔深处翻涌着巨大的不甘和一丝被强行点燃的、属于“惊凰”的执拗。那只包裹着白麻布的右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再次泛起青白色,掌心烙印的位置传来尖锐的刺痛!她咬着牙,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再次探手进去,指尖死死抠住那卷书稿的轴心!

这一次,书稿被她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拖拽了出来!

当那卷边缘磨损、纸色发黄、用麻线仔细装订的书稿完全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时,楚明昭的呼吸明显急促了几分。封面上,用浓墨书写的四个大字力透纸背,带着一种破开混沌的磅礴气势——

《女将兵法·初纂》!

这是她前世心血的核心!是她在无数个呕心沥血的深夜,在演武场的泥泞中,在边关的烽火里,一点点积累、推演、验证的结晶!是她想为天下执剑女子开辟道路的基石之一!

她的指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抚过封面上那熟悉的墨迹,仿佛在触碰一个遥远而滚烫的旧梦。肺腑深处传来撕裂般的钝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难以抑制地微微摇晃。

萧凛冰冷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青铜面具遮蔽了所有表情,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清晰地倒映着她苍白脸上那混合着巨大痛苦与执着的光芒,以及她指尖抚过书稿时那近乎虔诚的颤抖。他沾满沙尘的大手在身侧几不可察地握紧,又缓缓松开。

楚明昭喘息着,艰难地将这卷《初纂》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一块冰冷的炭火。她深陷的眼窝缓缓抬起,涣散的目光穿透弥漫的药味和昏黄的光线,落在门口那道沉默如山的灰褐色身影上。沾血的唇翕动着,嘶哑破碎的声音如同砂纸磨过锈蚀的铁器:

“纸……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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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日头毒辣得能将人烤干。营地的了望塔上,值守的汉子舔着干裂的嘴唇,眯着眼,在刺目的光线下艰难地扫视着远方滚烫的沙海。突然,他浑浊的眼中爆射出惊疑的光芒!

“驼铃!有驼铃!”他扯着沙哑的嗓子,朝着营地下方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

这声嘶吼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整个营地瞬间骚动起来!

驼铃声!在这片死亡沙海的边缘,除了他们这些挣扎求生的流民和凶残的沙匪,能带来驼铃声的,只有那些穿梭于东西、行走在刀锋上的商队!

了望塔下,正在带人加固一段土墙的巴图尔猛地丢下手中的石锤,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豹子,几步窜上旁边一辆废弃的辎重车顶,手搭凉棚极目远眺!

只见东南方向的地平线上,一片蒸腾扭曲的热浪之中,一支规模不小的驼队正缓缓行来!数十头高大的双峰骆驼披着防沙的粗麻罩衣,背负着沉重的货物,在滚烫的沙地上留下长长的足迹。骆驼颈下硕大的铜铃随着步伐摇晃,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叮当声,穿透灼热的空气,清晰地传入营地!

驼队前方和两侧,是数十名骑着健马、身着统一靛蓝色劲装、外罩防沙斗篷的护卫。他们身形精悍,马鞍旁挂着长刀和弓箭,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队伍中央,簇拥着几辆由健壮骆驼牵引的、带有封闭车厢的篷车。

“是商队!大胤的商队!看旗号!”巴图尔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指着驼队前方一面在热风中猎猎招展的靛蓝色旗帜!旗帜上,用银线绣着一个繁复的“谢”字徽记!

“谢”字旗!神都谢家!大胤境内数一数二、以诚信和实力着称的豪商巨贾!他们的驼队,是这死亡之路上最珍贵的活水!

营地里瞬间沸腾了!流民们如同久旱逢甘霖,纷纷涌向营地简陋的木栅栏门,妇人们抱着孩子,汉子们伸长脖子,眼中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渴望!商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急需的盐巴、布匹、药材、铁器!意味着活下去的希望!

萧凛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营门口,青铜面具在刺目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巴图尔和一众流民汉子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安静下来,自觉地在他身后列成两排,只是眼中的热切丝毫未减。

驼队在距离营地百步之遥处停下。护卫们训练有素地散开警戒,动作间带着行伍的利落。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从队伍中央的篷车中跳下,带着两名护卫,快步走向营门。他身材微胖,脸上带着常年行走风沙的沧桑,但眼神精明,步履沉稳。

“敢问,前方可是‘萧楚城’的义民?”管事在营门外站定,对着门内戴着青铜面具、气度沉凝的萧凛,不卑不亢地拱手行礼,声音洪亮,“在下谢福,乃神都谢氏商队管事,行商至此,听闻贵地新立,特来拜会城主,并看看有无互通有无之处。”他的目光扫过营地简陋的土墙和衣衫褴褛但眼神热切的流民,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正是。”萧凛低沉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言简意赅,“谢管事远来辛苦,请入内叙话。”他侧身让开道路,动作间牵动了肋下伤口,让他面具下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沉重了一瞬。

谢福道了声谢,带着护卫走进营地。流民们自动分开一条道路,敬畏又好奇地看着这位来自繁华神都的大管事。巴图尔立刻指挥人手,将商队引导到营地中央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帮忙卸下骆驼背上的部分货物。

临时充当会客场所的棚屋内,光线依旧昏暗。萧凛与谢福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粗糙的木案。林红缨沉默地侍立在萧凛身后,如同一尊玄铁雕像。谢福带来的两名护卫则守在门外。

“城主气度不凡,以流民之身,竟能在这绝地立城,收拢人心,实乃大才!”谢福寒暄几句,话语中带着由衷的赞叹,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萧凛青铜面具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和挺直的腰背,心中暗自凛然。此人绝非寻常流民头领!

“时势所迫,求存而已。”萧凛的声音听不出波澜,“谢管事此来,想必不止互通有无?”

谢福哈哈一笑,眼中精光一闪:“城主快人快语。实不相瞒,此次西行,一是循例行商,二来,也是受我家少主所托,探听西戎残部动向,并留意一位……故人踪迹。”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试探,“不知城主可曾听闻过‘护国女侯’楚明昭殿下的消息?她……是否真的如传闻所言,已陨落于玉门关外?”

棚屋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空气仿佛凝固!

萧凛身后,林红缨玄铁面甲下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按在刀柄上的手瞬间绷紧!

萧凛端坐如山,青铜面具冰冷地对着谢福,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唯有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他沉默片刻,低沉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如同冰冷的石块砸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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