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无字碑(2/2)

前世冰冷的河水…三万七千六百四十一具浮尸…野狐峪咆哮的洪水…鹰愁涧焚城的烈焰…神武门外她呕出的鲜血…演武场泥泞中搏杀的身影…西域风沙里“玄凰商卫”染血的轻甲…军功碑上那密密麻麻、不分男女的名字…无数画面裹挟着震耳欲聋的厮杀、哀嚎、驼铃、镌刻声,在她濒临崩溃的意识里疯狂冲撞、撕扯、融合!最终,都化作了眼前这座沉默的、不着一字却写满死亡与牺牲的玄冰巨碑!

“袍…泽…” 一声嘶哑破碎、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呼唤,如同风中游丝,极其艰难地从她沾血的唇齿间飘出,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的呜咽,狠狠砸在每一个屏息凝神的将士心头!

“本宫…今日…”

她喘息着,每一次停顿都伴随着肺腑撕裂般的疼痛,额角的冷汗瞬间被寒风冻结。林红缨立刻用自己温热的手掌,小心地拂去她睫毛上的冰晶。

“不…点兵…”

“不…阅阵…”

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耗尽生命的疲惫与苍凉,却又蕴含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沉痛力量:

“只…想…看…看…你…们…”

“看…看…这…座…碑…”

“看…看…那…些…回…不…来…的…人…”

话音落下,巨大的眩晕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身体猛地一晃,若非林红缨和苏妙死死搀扶,几乎要软倒下去!喉头那股熟悉的腥甜再也无法压制!

“噗——!”

一小口暗红的淤血,如同绝望的泼墨,猛地从她紧抿的唇齿间喷溅而出,星星点点洒落在身前洁白的雪地上,瞬间被刺骨的寒意冻结成暗红色的冰珠!

“殿下——!” 林红缨和苏妙同时发出凄厉的悲呼!

“侯爷——!” 关隘城楼上,不知是哪位将领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嘶吼!

巨大的悲恸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在冰原之上!三万肃立的钢铁之躯,身体同时剧震!无数双眼睛瞬间赤红!前排许多身经百战的老卒,看着雪地上那刺目的暗红冰珠,看着车驾上那道在风雪中飘摇欲坠、气息奄奄的身影,虎目含泪,死死咬住了牙关,才不让悲声冲出喉咙!一股混杂着巨大悲愤、无上崇敬与深入骨髓共鸣的情绪,如同熔岩般在每一个将士的胸膛奔涌!

就在这时——

“呜——!”

一声不同于之前苍凉号角的、更加清越悠长、穿透力极强的玉笛声,陡然从军阵侧后方响起!笛声清冷孤绝,带着一种奇异的、直抵灵魂的力量,瞬间刺破了风雪的呜咽与沉重的悲恸!

是《破阵》古调!

这相传为前朝军神所创、早已失传大半、只留存于零星古籍记载的古老战曲!此刻,竟在这雁回关外的风雪绝地,被一支玉笛清晰地吹响!

笛音甫起,军阵右翼,那片由数千名女兵组成的方阵,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唤醒!

没有激昂的战鼓,没有嘹亮的号令!只有那清越孤绝的笛声,如同无形的指挥棒,引领着她们的脚步!

“轰!轰!轰!”

沉重的脚步声踏着《破阵》古调苍凉而坚定的节奏,整齐地响起!如同沉睡的巨兽在冰原上苏醒!数千双包裹着特制防寒皮靴的脚,重重踏在冻土之上,发出沉闷而富有韵律的巨响,震得脚下的积雪簌簌跳动!

女兵方阵开始移动!她们没有持矛,没有擎盾,甚至没有披挂沉重的札甲!所有人只穿着相对轻便但厚实的靛青色制式棉服,外罩着御寒的羊毛斗篷。然而,她们的步伐却异常沉稳、坚定!每一步踏下,都带着一种破开风雪的决绝!方阵在移动中迅速变化、重组!

风雪狂卷,吹得她们斗篷猎猎作响,吹乱了她们束起的发髻。但数千人的方阵,动作却整齐得如同一个整体!她们以血肉之躯为笔,以这茫茫冰原为卷,踏着古老战曲的节奏,在漫天风雪中,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勾勒出一个巨大无比、铁画银钩般的阵形轮廓——

那赫然是一个顶天立地、力透冰原的“楚”字!

巨大的“楚”字阵形,带着数千名女兵沉默而炽热的意志,踏着《破阵》古调苍凉悲壮的旋律,如同从远古走来的巨人,缓缓地、却带着千钧之力,朝着车驾的方向,朝着那座熔铸着无数英魂的玄冰无字碑,沉默地压来!

风雪在这一刻仿佛都为之一滞!天地间只剩下那沉重如雷的脚步声、清越孤绝的笛声,以及那个在风雪中缓缓移动、带着无上敬意与悲壮献祭意味的巨大“楚”字!

巨大的视觉冲击与心灵震撼,如同亿万道惊雷在所有目睹者的灵魂深处同时炸响!这已非寻常的军阵操演!这是以生命为祭,向那道即将熄灭的星辰献上最崇高的敬意!这是跨越了性别、身份、生死的灵魂共鸣!

车驾之上,楚明昭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布满了蛛网般血丝的瞳孔,倒映着风雪中缓缓压来的巨大“楚”字阵形,涣散的目光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聚焦。沾着血污的唇角,极其微弱地、几乎不可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里没有得意,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悲怆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慰藉。

就在这巨大“楚”字阵形压至车驾前方约五十步,那铁画银钩般的最后一“点”即将落下的瞬间——

“哐当——!!!”

一声刺耳的碎裂声,如同惊雷般在肃立的边军将领队列中炸响!

只见站在前排、虬髯戟张的老将雷豹,猛地将手中一个用来暖身、盛着烈酒的粗陶大碗,狠狠砸在脚下的冻土之上!酒碗瞬间粉碎,浑浊的烈酒混合着雪水泥浆四处飞溅!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这位以桀骜骄悍闻名、演武场上曾被楚明昭用钩镰枪放翻、对女兵素来轻视的镇北军悍将,魁梧如山的身躯猛地向前踏出一步!

“噗通——!”

一声沉闷巨响!他竟对着车驾的方向,对着风雪中那道气息奄奄的身影,对着那个缓缓压来的巨大“楚”字,单膝重重跪进了坚硬冰冷的冻土之中!玄铁护膝深深陷入积雪和泥土!

他仰起头,虬髯上凝结着冰霜,铜铃般的虎目赤红如血,巨大的泪珠混合着雪水滚滚而下,砸落在冰冷的雪地上。他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如同受伤的雄狮,带着一种被彻底击碎骄傲后的巨大震撼与心服口服的悲怆,响彻在死寂的冰原上空:

“末将…雷豹…”

“服了——!!!”

“轰——!”

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引信!巨大的悲恸、无上的崇敬与一种迟来的、深入骨髓的认同感,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在雷豹这一跪一吼之下,轰然爆发!

“末将…服了——!!!” 王猛等一众北境边军将领,紧随雷豹之后,齐刷刷单膝跪地!玄铁护膝撞击冻土的闷响连成一片!

“服了——!!!” 前排的无数老兵,热泪盈眶,重重跪倒!

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片又一片钢铁丛林般的军阵,朝着车驾的方向,朝着那座沉默的玄冰无字碑,朝着那个在风雪中缓缓移动的巨大“楚”字,如同黑色的潮水般,单膝跪伏下去!

“服了——!!!”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汇聚成一股悲壮到极致的洪流,瞬间冲垮了风雪的呜咽,狠狠撞击在雁回关黑色的城墙上,激起惊天动地的回响!整片冰原都在三万将士发自灵魂的呐喊中震颤!

巨大的“楚”字阵形,在距离车驾仅剩十步之遥处,稳稳停下。最后一“点”落下。数千名女兵挺直脊梁,立于风雪之中,如同最沉默也最坚固的丰碑。为首的女兵将领,眼中含着热泪,朝着车驾的方向,缓缓抬臂,握拳重重叩击在左胸心脏的位置!无声的敬意,胜过千言万语!

车驾之上,楚明昭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缓缓阖上。沾着血污的唇角,那抹微弱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丝。她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艰难地抬起,仿佛想要触摸那近在咫尺的巨大“楚”字,触摸那无数跪伏的将士,触摸那座沉默的玄冰碑…

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着,最终,无力地滑落,垂在身侧。唯有那只枯瘦的手,依旧死死攥着无名指上那枚冰冷的指环。

风雪更疾,卷起漫天雪沫,将那座熔铸着无数残甲断刃的百丈玄冰无字碑,将那个顶天立地的巨大“楚”字阵形,将三万跪伏的钢铁之躯,连同那辆孤独的玄色车驾,一同吞没在苍茫混沌的白色天地之间。

无人看见,跪在车驾旁侧、负责照料炉火与药材的西戎少年阿鲁浑,在雷豹那声“服了”响彻冰原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一震!他那双带着戈壁风沙痕迹的浅棕色眼眸深处,翻涌起滔天的巨浪——是震撼,是悲恸,更有一丝灵魂被彻底洗礼后的崩塌与剧痛!他那只掩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死死地、痉挛般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刺出血来。冰冷的袖袋深处,那半枚边缘粗糙、带着暗褐色陈年血渍、刻着古老狼头图腾的断牙,正被他用尽全身力气攥在手心,尖锐的断口深深刺入皮肉,温热的鲜血顺着指缝渗出,瞬间在刺骨的寒风中凝结成冰。

那曾是他日夜摩挲、视为仇恨与耻辱标记的父亲遗物。此刻,这半枚染血的狼牙,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风雪中那巨大的“楚”字,那山呼海啸般的“服了”,那碑中冻结的无数断刃残甲…还有师父那句耗尽生命喊出的“止戈为武”…如同最狂暴的洪流,将他心中那座由仇恨筑起的堤坝,冲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