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甲代棺(1/2)
雁回关外的风雪,仿佛要将天地间最后一点声息与活气都彻底吞噬。巨大的“楚”字阵形如同被冰封的巨人,凝固在苍茫的冰原之上。三万跪伏的将士,铁甲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远远望去,如同一片陷入永恒沉寂的黑色礁石群,沉默地对抗着席卷一切的白色怒涛。
玄色车驾如同风雪中漂泊的孤舟,静静地停驻在巨大“楚”字阵形之前。车门处,那道裹着洇血貂裘的身影,在苏妙和林红缨如同铁钳般的支撑下,依旧保持着半倚的姿态。只是,那只曾抬起指向巨大“楚”字、指向跪伏将士、指向玄冰无字碑的枯瘦右手,此刻已无力地垂落在身侧,随着车身的细微晃动而轻轻摇摆。
林红缨冰冷的左手,如同最坚固的镣铐,死死地、痉挛般地攥着那只垂落的手腕!玄铁护腕下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暴突、泛着青白色,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生命都通过这冰冷的接触渡过去,锁住那掌心之下越来越微弱、越来越飘忽的脉搏跳动!她另一只手臂如同钢浇铁铸的支柱,环过楚明昭单薄如纸的肩背,将她整个人死死地箍在自己冰冷的玄铁重甲与厚重的斗篷之间,试图用自己钢铁般的身躯隔绝车外刺骨的寒流。玄铁面甲上凝结的冰霜已被体温微微融化,混着某种滚烫的液体,沿着冰冷坚硬的弧度蜿蜒而下,滴落在楚明昭沾着冰晶的灰白鬓角,旋即被冻结。
“殿下…殿下…” 林红缨的声音透过面甲传出,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慌与绝望的哀求,一遍遍重复着,如同濒死者的呓语。每一次呼唤,都伴随着她更不顾一切的内力输送,那精纯的力量涌入楚明昭枯竭的经脉,却如同泥牛入海,激不起半点涟漪。
风雪更狂,卷起地上的积雪,形成一片片迷蒙的白色帷幕,将车驾、将巨大的阵形、将跪伏的将士、将那座沉默的玄冰巨碑,都笼罩在一片混沌的苍茫之中。时间仿佛被冻结,只有风雪的呜咽是这白色坟墓里唯一的哀歌。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撤…军…” 一个嘶哑破碎、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声音,如同游丝般极其艰难地从楚明昭紧抿的唇齿间挤出。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雪瞬间撕碎,却像一道无形的敕令,狠狠砸在死死攥着她手腕的林红缨心头!
林红缨沾着冰泪的面甲猛地转向楚明昭的脸。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依旧紧闭,蜡黄的脸上没有丝毫生气,唯有那微微翕动的、沾着暗红血痂的唇,证明着刚才那两个字并非幻觉。
撤军?殿下清醒了?还是…回光返照?
巨大的恐惧与一丝微渺的希望如同冰火交织,瞬间撕裂了林红缨的心脏!她不敢有丝毫迟疑,猛地抬起头,透过漫天风雪,朝着车驾前方如同冰雕般矗立的雷豹、王猛等将领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穿透风雪的屏障,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
“侯爷令——!!!”
“撤——军——!!!”
“轰——!”
如同沉睡的巨兽被唤醒,冰原上凝固的黑色潮汐开始缓缓涌动。沉重的铁甲摩擦声、战靴踏破冻土的闷响、压抑的喘息声,混合着风雪的呼啸,重新构成了这片苦寒绝地的背景音。在将领们嘶哑的号令声中,庞大的军阵如同退潮般,沉默而有序地向着雁回关的方向移动,留下身后一片狼藉的足迹和那座永恒沉默的玄冰无字碑。
八头巨大的雪域牦牛喷吐着浓重的白气,在驭手的驱策下,调转方向。沉重的车轮碾过冻土,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玄色车驾,在二十骑玄甲女兵沉默的拱卫下,如同承载着最后的微光与无尽的悲怆,缓缓驶离这片被英魂注视的冰原,驶入雁回关那如同巨兽之口的幽深城门,将漫天的风雪与无边的死寂,关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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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黄昏。
镇国女将军府。
神都的铅灰色苍穹低垂,细密的雪粒子无声洒落,将府邸的飞檐斗拱、枯树枝桠染上一层凄冷的白。府邸深处,那股浓重到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血腥气,沉甸甸地弥漫在每一个角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窒息的绝望。压抑的啜泣声如同地底幽魂的低语,时断时续地从暖阁方向传来。
暖阁内,炭火盆烧得通红,跳跃的火光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将榻上那道身影映衬得更加形销骨立、气息奄奄。楚明昭深陷在厚厚的锦被之中,灰败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琉璃质感,仿佛所有的血肉都已消融,只剩下一层勉强维系着人形的薄壳。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紧闭,浓密的睫毛在眼窝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唇角被仔细擦拭过,却依旧有新的、淡粉色的血丝在每一次微弱艰难的呼吸后缓缓渗出,在苍白的皮肤上蜿蜒出刺目的痕迹。她的生命之火,已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阵稍大些的风就能将其彻底吹熄。
林红缨如同最忠诚也最绝望的守墓人,跪坐榻前,冰冷的双手如同烙铁般紧紧包裹着楚明昭那只枯瘦冰凉的手。她不再输送内力,只是死死地攥着,仿佛要将自己化作一座连接生死的桥梁,用尽最后的气力挽留那掌心之下几乎已无法感知的、飘忽如游丝的脉搏。玄铁面甲早已卸下,扔在一旁,露出一张布满泪痕、苍白如纸、写满了巨大悲恸与麻木的脸。她的眼睛赤红肿胀,目光死死锁在楚明昭灰败的脸上,仿佛要将这副面容刻入灵魂深处。
苏妙如同一尊沉默的煞神,背靠冰冷的墙壁,站在稍远的阴影里。玄色云纹锦袍上沾染着未干的雪水和点点暗红,英气的眉宇间刻着深深的疲惫与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近乎疯狂的冷静。她的右手一直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死白色。暖阁外,崔琰及其党羽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弹劾的奏疏一日比一日恶毒,府邸四周窥探的眼睛一日比一日密集。她知道,风暴即将来临。而她,将是殿下意志最后的壁垒,是撕碎一切魑魅魍魉的利刃。
十名新收的弟子,无声地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如同十尊没有生命的石像。乌雅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冻得发青的小手紧紧抓着衣角,明亮的眼眸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巨大的茫然和恐惧,泪水早已流干。岩温低垂的头颅几乎要埋进胸口,脖颈那道蜈蚣般的疤痕在昏暗光线下微微蠕动,将自己彻底封闭。阿鲁浑跪得笔直,浅棕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袖中的手死死攥着,掌心被那半枚狼牙的断口刺破,温热的鲜血早已在寒冷中凝结成冰,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那场席卷一切的灵魂风暴——风雪中巨大的“楚”字,山呼海啸的“服了”,碑中冻结的断刃残甲,师父耗尽生命喊出的“止戈为武”…无数画面疯狂冲撞,将他心中那座由父辈鲜血和仇恨筑起的高墙,冲击得摇摇欲坠。
暖阁内侧通往寝卧的厚重锦帘被掀开一道缝隙。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帘后的阴影里,像一只被遗弃在寒冬的幼兽。楚念身上裹着一件明显过于宽大的、属于楚明昭的旧棉袍,袍子将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张冻得发白的小脸和一双黑白分明、此刻却盛满了巨大恐慌与孺慕的眼睛。
她的目光,死死地、贪婪地黏在病榻上那道气息奄奄的身影上,小小的身体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暖阁里明明烧着炭火,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刺骨的寒冷从四面八方钻进来,冻得她牙齿都在打颤。最终,那巨大的恐惧和想要靠近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像一只受惊的小猫,手脚并用地从帘幕后爬了出来,无视了跪地的师兄师姐,无视了阴影中的苏妙,跌跌撞撞地扑到了病榻前,小小的身体紧紧挨着床沿,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的目光,落在了悬挂在榻旁衣桁上那副赤红如血的残甲上。甲胄在昏暗的炭火光线下,依旧散发着惨烈的杀伐之气和一种令人心碎的孤寂。那是师父的甲…是师父的一部分…上面有师父的味道…
楚念伸出冻得通红、微微颤抖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触摸上冰冷坚硬的胸甲边缘。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刺骨,上面布满了刀劈斧凿的痕迹和暗褐色的陈年血渍。她的小脸轻轻地、带着无限眷恋地贴了上去,冰冷的金属瞬间冻得她一哆嗦,但她没有躲开,反而更紧地贴住,仿佛要从这冰冷的甲胄上汲取最后一丝属于师父的温度和气息。
“师父…” 细微如同蚊蚋的呜咽,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言说的委屈与恐惧,从她紧贴着冰冷甲片的唇齿间溢出,破碎得不成句子,“念念…冷…好冷…”
这细弱无助的呜咽,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暖阁内死寂的绝望!林红缨死死攥着楚明昭枯手的手指猛地一颤,赤红的眼中再次涌起巨大的水光。苏妙按在刀柄上的手背青筋暴突。跪地的弟子们身体绷紧,乌雅死死咬住了下唇。阿鲁浑袖中的手攥得更紧,掌心凝结的血痂再次崩裂,新鲜的温热濡湿了冰冷的狼牙。
就在这令人心碎的呜咽声中——
楚明昭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极其艰难地、如同推开万钧闸门般,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布满了蛛网般猩红的血丝,瞳孔涣散失焦,茫然地倒映着暖阁顶部的藻井,最终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聚焦在紧紧贴着自己赤血甲、蜷缩在床沿下瑟瑟发抖的楚念身上!
涣散的瞳孔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沾着血丝的唇,极其艰难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殿下!” 林红缨瞬间捕捉到这细微的变化,巨大的惊喜与更深的恐惧让她声音都变了调,“您…您要什么?”
楚明昭的目光极其缓慢地从楚念身上移开,落在林红缨写满惊痛与希冀的脸上,再缓缓移向稍远处阴影中、如同即将出鞘利刃般的苏妙。
“笔…墨…” 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如同砂纸磨过锈蚀的铁器,每一个音节都耗尽了她残存的生命力。
林红缨没有丝毫迟疑,如同最精密的机械般瞬间动作。她小心地扶着楚明昭,让她靠在自己怀中,同时朝着侍立在角落、早已准备好一切的赵青禾(小荷)低喝:“快!”
赵青禾稚嫩的脸上满是泪痕,强忍着巨大的悲恸,动作却异常迅速沉稳。她端着一个铺着厚绒的红木托盘疾步上前,托盘上是早已研好浓墨的紫金砚、一支蘸饱了墨汁的紫檀狼毫,以及一卷裁剪好的、质地坚韧的熟宣。
林红缨用自己冰冷的左手,代替楚明昭那只无力垂落的手,极其小心地、如同捧着易碎的琉璃般,轻轻托起楚明昭枯瘦如柴、冰冷颤抖的右手手腕。赵青禾将狼毫笔的笔杆,轻轻塞入楚明昭勉强能够屈伸的拇指与食指之间。
笔尖悬停在雪白的宣纸之上,浓黑的墨汁饱满欲滴。
楚明昭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宣纸,布满了血丝的瞳孔深处燃烧着骇人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最后光芒!一股混杂着巨大疲惫、深入骨髓的决绝与一种洞穿时空的明悟,支撑着她残存的意志,驱动着那只枯瘦的手腕!
笔锋落下!
“死…后…”
第一笔落下,手腕便剧烈地颤抖起来!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一团深重的墨迹,笔锋歪斜破碎!巨大的眩晕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喉头腥甜翻涌!
“噗——!” 一小口暗红的淤血,从她紧抿的唇齿间溢出,滴落在洁白的宣纸上,洇开一小团刺目的暗红!
“殿下——!” 惊呼声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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