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雪夜枯枝承楚魄(2/2)

“愿…愿…为…师…” 破碎的、带着浓重哭腔和巨大渴望的声音,艰难地挤出。

楚明昭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倒映着女孩跪伏在地、剧烈颤抖的瘦小身影,倒映着那杆沉默的“惊凰”。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伴随着蚀骨的疲惫,悄然浸润了她冰封的心湖。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艰难地抬起,虚虚指向女孩。

“自…今日…起…赐…名…楚…念…”

“入…西山…砺锋…营…为…本宫…亲传…弟子…”

“授…楚家…破阵…枪——!”

“诺…!” 林红缨冰冷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替那激动得说不出话的女孩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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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西山讲武堂,后山松林。

连日的大雪终于停歇,铅灰色的云层裂开几道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惨淡的冬日阳光。巨大的松树挂满了晶莹的雾凇,在微风中簌簌落下细碎的冰晶。松林深处,一片被特意清理出来的开阔雪地上,寒风依旧刺骨。

楚明昭裹着厚重的玄色貂裘,深陷在一张铺着厚厚白虎皮的宽大圈椅中。椅背高耸,几乎将她单薄的身体完全包裹。她的脸色比七日前更加灰败,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半阖着,气息微弱。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撕裂般的锐痛,让她不得不微微蹙紧眉头。唯有那望向雪地的目光,沉静得如同古井,却又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专注。

雪地中央,小小的身影穿着略显宽大的靛青色薄棉操练服,冻得通红的双手紧紧握着一杆明显缩短、却依旧沉重的木制长枪。正是楚念。她的小脸紧绷,嘴唇紧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紧张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她努力模仿着林红缨方才演示的、楚家破阵枪最基础的起手式——“定岳桩”。双脚分立,沉腰坐胯,木枪斜指前方。然而,僵硬的动作,颤抖的双腿,以及那杆因力量不足而微微晃动的枪尖,无不显示着初学者的稚嫩与艰难。

“下盘…虚浮…力…未…贯…足…” 楚明昭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清晰地穿透寒风,传入楚念耳中,“心…浮…气…躁…如何…承…枪…之…重?”

楚念身体猛地一僵,小脸瞬间涨红,眼中闪过一丝羞愧。她咬紧牙关,努力将颤抖的双腿绷得更直,将重心再往下沉了沉。冰冷的木枪杆硌着她冻得生疼的手掌,带来清晰的痛感。

林红缨一身玄色劲装,如同标枪般肃立在楚明昭椅侧。她并未执枪,只是目光如鹰隼,紧紧盯着雪地中那个小小的身影,冰冷的唇线抿成一条直线。阿蛮抱着胳膊,靠在远处一棵挂满冰棱的松树下,眉头紧锁,显然对这小丫头能否真学会那刚猛霸道的楚家枪深表怀疑。韩青则坐在稍远的石墩上,面前摊着纸笔,手指冻得通红,却依旧一丝不苟地记录着楚念的每一个动作细节,以及楚明昭每一次的指点,冰冷的算盘珠子在袖中无声地捻动。

“枪…乃…百兵…之贼…亦是…百兵…之胆…” 楚明昭的声音低沉缓慢,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砸在楚念的心头,“持枪…如…握…山岳…心…定…则…山…稳…神…凝…则…岳…沉…”

她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艰难地抬起,虚虚指向楚念颤抖的枪尖:“意…在…枪…先…力…随…意…走…而非…蛮力…死…握…”

楚念努力地按照指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脑海中杂乱的念头驱散,将所有心神凝聚在手中的木枪之上。她想象着手中握着的不是一杆木头,而是那日暖阁中惊鸿一瞥、幽冷如冰的“惊凰”!想象着自己就是一座扎根大地、巍然不动的山岳!

渐渐地,那颤抖的枪尖竟真的平稳了几分!虽然动作依旧僵硬笨拙,但那股初时的浮躁与慌乱,却如同被冰雪覆盖,沉淀下来,化为一种带着稚嫩却异常坚定的沉凝!

“好!” 阿蛮忍不住低喝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楚明昭深陷的眼窝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赞许。她沾满冷汗的手,极其缓慢地探入袖中,摸索着。许久,才掏出一物——并非印信兵符,而是一枚边缘磨损、沾染着暗红沙粒的薄薄纸笺拓片。正是石老狗密报中,那记载着“血染骨笛”、“当归”的染血纸笺拓印。拓片冰冷,却仿佛还残留着万里之外的风沙气息与血的温度。

当归…

此身…当归…

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怆与决绝,悄然滑过心头。她深陷的眼窝猛地抬起,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深处那骇人的光芒再次被点燃!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猛地指向楚念!

“看…好!”

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一种撕裂喉咙的血腥气,如同受伤孤狼最后的咆哮!

话音未落!楚明昭沾满冷汗的身体,竟猛地从宽大的圈椅中弹起!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厚重的玄色貂裘滑落肩头!林红缨骇然失色,冰冷的双臂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力量,试图阻止!

然而,迟了!

楚明昭枯瘦如柴的右手,已如同闪电般探出,一把抄起了斜倚在椅畔的——那杆通体黝黑、枪尖幽冷的丈二点钢枪“惊凰”!

“殿下——!” 林红缨凄厉的惊呼撕破寒风!

嗡——!!!

“惊凰”入手!冰冷的金属枪杆瞬间传递来沉甸甸的杀伐之气!这杆沉寂了太久的凶兵,仿佛感应到了主人残存意志的召唤,发出一声低沉而兴奋的嗡鸣!

楚明昭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瞳孔骤然收缩至针尖大小!一股混杂着剧痛、巨大消耗与一种回光返照般的疯狂力量,瞬间充斥了她残破的身躯!左肩胛下的箭伤处传来撕裂般的锐痛!喉头腥甜翻涌!

她不管不顾!

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双手,死死攥住沉重的枪杆!身体如同拉满的强弓,猛地向后拉开一个极其标准、带着千锤百炼印记的起手式——依旧是那“定岳桩”!然而,同样的桩步,由她使出,却再无半分楚念的稚嫩虚浮!一股沉重如山、锐利如岳的磅礴气势,如同无形的风暴,以她为中心轰然爆发!脚下的积雪被无形的气劲激荡,瞬间向四周排开,露出下方黑色的冻土!

“此…为…定岳!”

嘶哑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她沾满冷汗的身体猛地前倾!沉重的“惊凰”划破凝滞的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化作一道撕裂视野的幽冷寒芒!枪尖所指,并非前方,而是斜刺里一棵挂满冰棱、需两人合抱的巨大古松!

“破…云…式——!”

轰——!!!

枪出如龙!寒芒贯空!

没有花哨的变招,没有繁复的技巧!只有最纯粹、最暴烈、一往无前的突刺!凝聚了她两世血火、毕生修为、乃至此刻残存生命力的惊天一刺!

枪尖精准无比地刺入古松虬结如铁的树干!没有想象中木屑纷飞的爆裂!只有一声沉闷到极致、如同闷雷滚过地底的巨响!

咔嚓…咔嚓嚓…

以枪尖刺入点为中心,无数道蛛网般的恐怖裂痕,瞬间在坚硬如铁的松树树干上疯狂蔓延!覆盖树干的厚厚冰层寸寸崩裂,化作漫天晶莹的冰屑!整棵巨大的古松剧烈地摇晃起来,虬枝上的积雪和冰棱如同暴雨般簌簌落下!

噗——!!!

几乎在枪尖刺中树干的同一刹那!一大口滚烫的、近乎纯黑的淤血,再也无法压制,猛地从楚明昭紧抿的唇齿间狂喷而出!如同绝望的泼墨,狠狠溅射在身前洁白的雪地上!点点暗红,在雪光的映衬下,刺目惊心!她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筋骨,再也握不住沉重的“惊凰”,脱手坠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向后重重倒去!

“殿下——!” 林红缨目眦欲裂,凄厉的嘶吼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瞬间扑上,用尽全力将楚明昭摇摇欲坠的身体死死揽入怀中!

“师父!” 楚念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小小的身影如同受惊的小鹿,扔掉手中的木枪,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喷溅着刺目鲜血、轰然倒下的身影!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骤然猛烈!巨大的古松在寒风中发出痛苦的呻吟,树干上那恐怖的裂痕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一枪的惊世伟力。

楚念扑到近前,沾满污泥和泪水的小手,慌乱地想要去抓楚明昭滑落的貂裘,想要去擦她唇边刺目的血渍。就在这混乱的触碰间——

楚明玄色中衣的领口,因方才剧烈的动作和貂裘滑落而微微敞开。在她苍白瘦削、布满冷汗的左肩胛下方——那道深可见骨、反复撕裂的箭伤疤痕旁边,一处极其隐秘、紧贴着肩胛骨边缘的位置——赫然露出一小块暗红色的、形状奇特的印记!

那印记约莫指甲盖大小,边缘并不规则,线条古朴而刚硬,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与杀伐之气!细看之下,竟像是一方残缺的、古朴狰狞的…虎符印痕!只是这印痕并非刺青,而是如同从血肉深处生长出来,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胎记质感!

林红缨冰冷的瞳孔骤然收缩至针尖大小!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她死死盯着楚念肩胛骨旁那块暗红的虎符胎记,再猛地看向怀中楚明昭那张苍白如纸、沾满血污的脸!一股混杂着滔天巨浪般的震惊、难以置信的狂喜与一种深入骨髓的宿命感,如同灭顶的冰水,瞬间将她吞没!

楚家!镇北楚家!那早已随着风陵渡滔天血案而断绝的、象征着北境无上兵权的虎符烙印!竟…竟在此刻…以血脉胎记的方式…出现在一个流落街头、与野狗夺食的孤女身上?!

韩青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落在雪地中,溅起细小的雪沫。他苍白清瘦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所有的冷静与算计,布满了难以置信的骇然!他死死盯着楚念肩胛处那块暗红的印记,再看向林红缨眼中那翻江倒海般的惊涛骇浪,一个石破天惊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他的脑海!

风雪更疾,卷起地上洁白的雪沫,也卷起那杆斜插在雪地中、犹自嗡鸣震颤的黝黑长枪“惊凰”。冰冷的枪尖,在晦暗的天光下,折射出幽深而内敛的寒芒,无声地指向松林深处,那片苍茫无尽的、被风雪覆盖的群山。

林红缨紧紧抱着怀中气息奄奄的身体,冰冷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流淌下两行滚烫的泪水。她沾满血污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用染血的袖口,极其轻柔地,为楚念拉拢了那敞开的衣领,遮住了那块惊心动魄的胎记。

无声的动作,却如同最沉重的封印。

楚念茫然地抬起泪眼,看着林红缨眼中那复杂到极致的情绪,再低头看看自己被拉拢的衣领,小小的身体因寒冷和巨大的未知恐惧而剧烈颤抖着。

风雪漫卷,松涛呜咽。一个被深埋于血火尘埃下的姓氏,一段早已断绝的传承,一个流落街头的孤女…在这一刻,因一杆枪,一口血,一块胎记…被宿命的丝线,猝然…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