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雪夜枯枝承楚魄(1/2)
神都的寒冬,终于显露出它最严酷的獠牙。凛冽的朔风如同裹挟着冰刀的怒兽,呼啸着掠过镇国女将军府高耸的玄铁凰首飞檐,发出凄厉的呜咽。铅灰色的天穹沉沉压着连绵的府邸,将最后一丝天光也彻底吞噬。细密的雪霰子被狂风卷着,抽打在紧闭的琉璃窗棂上,发出细碎而密集的噼啪声响,如同无数冰针反复敲击着紧绷的神经。
暖阁内,炭火盆烧得通红,跳跃的火光竭力驱散着弥漫的阴寒与沉滞,却终究无法焐热榻上那具如同冰雕般的身躯。浓重到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沉水香徒劳的抵抗,如同无形的藤蔓,缠绕着每一寸空气,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几乎令人窒息。
楚明昭深陷在堆叠的锦被与厚重的玄色貂裘之中,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紧闭着,浓密的睫毛在眼窝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沾着未干的冷汗,再无一丝颤动。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令人心悸的嘶鸣,仿佛下一刻便会彻底断绝。左肩胛下那道深可见骨的箭伤,在湿冷的空气里隐隐作痛,如同永不熄灭的烙印,时刻提醒着这副残躯的油尽灯枯。
林红缨如同最沉默的磐石,跪坐在榻前冰冷的地面上。她双手紧紧握着楚明昭一只枯瘦如柴、冰凉刺骨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那如同寒玉般的指尖。那双万年寒冰般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翻涌着剧烈的水光与一种深入骨髓的悲恸,却死死压抑着,不让一滴泪落下。案几上,那碟蒸熟剥皮、曾象征着救赎与希望的金黄土豆,早已冰凉,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油脂,在跳跃的炭火下折射出黯淡的光泽。
窗外,风雪怒号。府邸深处,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唯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微响,如同生命流逝的倒计时。
“咳…咳咳…” 一阵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呛咳,极其艰难地从楚明昭紧抿的唇齿间挤出。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深陷的眼窝极其缓慢地睁开一条缝隙。布满了蛛网般血丝的瞳孔,涣散失焦,茫然地倒映着暖阁内摇曳的烛火,如同迷失在浓雾中的孤魂。
林红缨冰冷的手猛地一紧,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殿下…您醒了?要…喝水吗?”
楚明昭没有回应。她的目光空洞地掠过林红缨写满担忧的脸,掠过案几上冰冷的土豆,最终,穿透了紧闭的窗棂,落向那片被风雪肆虐的、望不到尽头的铅灰色苍穹。一种深入骨髓的空茫与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残存的意识。山河同归…死生同契…那支在肃州沙暴中为她血染骨笛吹响的《折柳曲》…那力透纸背的“当归”二字…此刻,都遥远得如同隔世的幻梦。
这副残躯…还能撑到几时?
还能…归去吗?
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与释然,悄然滑过心湖。指尖,无意识地摸索着,最终,死死攥住了无名指上那枚冰冷的指环。冰冷的金属硌着指腹,带来一丝微弱却固执的牵绊,也是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的锚点。
就在这时——
“红缨姐!红缨姐!” 暖阁外,阿蛮刻意压低了却依旧洪亮的大嗓门,带着一丝罕见的急促与慌乱,穿透了风雪的呜咽,“府门外…出事了!”
林红缨冰冷的眉头瞬间蹙起,眼中寒光一闪。她迅速将楚明昭冰凉的手掖回锦被中,如同最警觉的猎豹般无声站起,按刀走向门口。
厚重的暖阁门开启一条缝隙,裹挟着刺骨寒气的风雪瞬间涌入。阿蛮魁梧的身影堵在门口,脸上带着激斗后的红晕和一丝余怒未消的戾气。她身后,跟着一个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的瘦小身影。
那是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女孩,穿着一身破烂不堪、早已看不出原色的单薄夹袄,赤着冻得青紫、沾满污泥的双脚,站在冰冷的廊下。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被雪水黏在额角脸颊,小脸冻得发青,嘴唇乌紫,唯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此刻正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凶悍与倔强,瞪着阿蛮!她的左手死死地攥着一个同样脏污不堪、干瘪破旧的粗布包袱,右手却握着一截前端被削尖、犹自滴着暗红血珠的枯树枝!树枝尖端,沾着几缕灰黑色的、明显属于某种猛兽的粗硬毛发!
“怎么回事?” 林红缨冰冷的声音如同刀锋刮过。
“晦气!” 阿蛮啐了一口,指着廊外风雪弥漫的庭院,“巡夜的姐妹在府后巷口发现的!这小狼崽子,正跟一条饿疯了、牛犊子大小的野狗抢食!就凭手里这破树枝子!那畜生扑上来的时候,她不但不跑,还敢反手捅那畜生的眼睛!要不是我们听见动静赶过去,这会儿早进了狗肚子了!”
她顿了顿,看着那女孩依旧死死攥着染血的枯树枝、毫不退缩地瞪着自己的凶悍眼神,脸上露出一丝复杂:“问她哪来的,叫什么,爹娘呢?屁都不放一个!跟个哑巴似的!就知道死死抱着她那破包袱!我看她冻得不行了,想拉她进来烤烤火,嘿!这小崽子,差点拿树枝捅我!跟头护食的野狼一样!”
林红缨冰冷的眸光落在那女孩身上。那双黑白分明、充满野性与倔强的眼睛,让她心头莫名地一悸。那眼神…像极了鹰愁涧风雪中,殿下强撑着撕裂的伤口、暴露身份时,望向西戎追兵的眼神——是绝望深处迸发出的、玉石俱焚般的凶悍!
就在这时——
暖阁内,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游丝般的嘶哑呼唤:
“…带…进来…”
林红缨身体猛地一僵!她霍然转身,只见软榻上,楚明昭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不知何时竟已睁开!那布满了蛛网般血丝的瞳孔,此刻竟穿透了虚弱与涣散,死死地、异常清晰地,钉在门口那个风雪中如同小兽般的女孩身上!
那目光,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审视,一种近乎灼热的探寻!
林红缨不再犹豫,冰冷的眼神示意阿蛮让开。她踏前一步,并未试图去碰触那女孩,只是用身体挡住了刺骨的穿堂风,声音依旧冰冷,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进去。侯爷要见你。”
女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那双充满凶悍与警惕的大眼睛,瞬间转向暖阁内那片被炭火映照得昏黄温暖、却又弥漫着浓重死亡气息的空间。她看到了软榻上那道裹在厚重玄色中的、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身影。四目相对的刹那,女孩眼中野兽般的凶悍似乎凝固了一瞬,随即被一种更深的茫然与本能般的畏惧取代。她沾满污泥的赤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进去!” 阿蛮在后面不耐烦地低喝了一声。
女孩猛地一颤,如同被鞭子抽打的小兽。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攥着染血枯树枝和破包袱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最终,在那道来自暖阁深处的、仿佛能看透她灵魂的目光注视下,她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挪地,踏入了暖阁的门槛。冰冷的泥水从她赤足上滴落,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留下污浊的印迹。
暖阁内浓烈的药味和沉水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炭火的暖意。女孩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这陌生的、令人窒息的环境。她站在离软榻数步远的地方,低着头,乱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手中的枯树枝依旧紧握,如同最后的武器。
死寂。唯有炭火噼啪,风雪在窗外咆哮。
楚明昭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那个在温暖中依旧瑟瑟发抖、却倔强挺直脊背的瘦小身影。那截染血的枯树枝,那身破烂单薄的夹袄,那双冻得青紫的赤足…还有那双眼睛里…深埋的野性与绝望…
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那个在冰冷河水中挣扎、在宫门前焚烧束帛、在无字碑下呕心沥血的…楚明昭。
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死寂的心湖中漾开微澜。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艰难地从厚重的貂裘下抬起,指向女孩手中那截染血的枯树枝。
“…给…本宫…” 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每一个字都异常艰难。
女孩猛地抬起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充满了警惕与抗拒!她下意识地将枯树枝往身后藏了藏,身体绷得更紧。
“小崽子!殿下要你的树枝!那是你的造化!还不快呈上来!” 阿蛮在门口压着嗓子怒道。
女孩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眼中瞬间涌起泪花,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它落下。她看着楚明昭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却又带着一种奇异平静的眸子,挣扎了片刻。最终,如同下了某种巨大的决心,她极其缓慢地、一步一顿地走到榻前,沾满污泥的小手,颤抖着,将那截犹自滴着血珠、沾着兽毛的枯树枝,极其小心地放在了楚明昭冰凉的手边。
楚明昭沾满冷汗的指尖,极其缓慢地抚过枯树枝粗糙的表皮,抚过前端尖锐的断口,抚过那几缕灰黑的兽毛和暗红粘稠的血渍。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她能感受到这截枯枝上残留的力量——那是一种在绝境中求生的本能,一种弱小者面对庞然巨物时悍然亮出的獠牙!一种…属于战士的…最原始的…魂!
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瞳孔深处那涣散的荒芜,被这截染血的枯枝猝然点燃!如同投入深潭的火种,爆发出骇人的、近乎回光返照般的亮光!一股混杂着巨大悲悯、深入骨髓的共鸣与一种破开混沌的决绝,如同岩浆在濒临枯竭的火山深处奔涌!
“你…叫…什么…” 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女孩低着头,乱发垂落,沉默。只有紧抿的唇瓣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昭示着她内心的挣扎。
“说话啊!殿下问你话呢!” 阿蛮急道。
“…没…名字…”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浓重鼻音和怯懦的、如同蚊蚋般的声音,极其艰难地从女孩紧咬的唇齿间挤出,“爹娘…死…光了…野狗…叼走了…弟弟…我…跑…”
断断续续、词不达意的几个字,却如同最冰冷的箭矢,狠狠刺穿了暖阁内凝滞的空气!勾勒出一幅父母双亡、幼弟葬身兽腹、孤女流落街头、与野狗夺食的悲惨图景!
林红缨冰冷的眼眸剧烈地波动了一下。阿蛮张了张嘴,脸上凶悍的戾气瞬间凝固,化为一片难以置信的惊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愧色。
楚明昭深陷的眼窝中,那片骇人的光芒沉淀下来,化为一片被冰层覆盖的、极致的沉静与洞悉。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抬起,并未去触碰女孩,而是指向暖阁角落——那里,静静斜倚着一杆通体黝黑、枪尖闪烁着幽冷寒光的丈二点钢枪!那是“惊凰”!曾随她征战北境,饮血无数,鹰愁涧后便封存于此,如同沉睡的凶兽。
“拿…过来…” 嘶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林红缨会意,无声地走过去,将那杆沉重的点钢枪极其平稳地横呈至榻前。冰冷的金属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余韵。
楚明昭的目光从“惊凰”那幽冷的枪尖,缓缓移向女孩手中那截染血的枯树枝。她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跨越生死的沉重:
“此枪…名…‘惊凰’…曾…饮血…无数…开山…裂石…无坚…不摧…”
“此枝…枯木…朽败…脆弱…不堪…一击…”
她顿了顿,深陷的眼窝死死盯住女孩那双充满茫然与一丝不易察觉渴望的大眼睛,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耗尽生命的最后力量,如同惊雷炸响:
“然…持…枯枝…敢…向…饿犬…亮…獠牙…者…”
“其…心…其…胆…其…魂…”
“可…承…此枪——!!!”
轰——!!!
如同亿万道惊雷在女孩灵魂深处同时炸响!她猛地抬起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瞬间睁大到极致!难以置信地看着榻上那道气息奄奄、却如同神只般发出雷霆之音的玄色身影!再看向那杆幽冷如冰、散发着致命诱惑的“惊凰”!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震撼、狂喜、茫然与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备!
“噗通!”
女孩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额头死死抵住地面,小小的身体因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颤抖着,沾满污泥的赤足蜷缩在一起。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混着脸上的泥污,洇湿了身下冰冷的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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