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残躯育金豆(2/2)
就在这时——
“陈老伯!您快看!头儿那边出事了!” 一个负责巡查田垄的女兵急匆匆跑来,声音带着惊慌。
众人心头一凛,循声望去。
只见远处一片刚冒出嫩绿新芽的田垄旁,苏妙正带着几名女兵,死死拦住一个情绪激动、双目赤红的中年汉子!那汉子手里,竟攥着一把刚被连根拔起、还带着泥土和细小嫩芽的土豆苗!旁边,一小片田垄已被他粗暴地践踏破坏!
“你们放开我!放开!” 汉子嘶吼着,声音充满了绝望与愤怒,“妖物!这就是妖物!拿军粮换来的妖物!种下去只会吸干地力!颗粒无收!我婆娘快饿死了!娃儿连哭的力气都没了!你们还要糟蹋这点地!我跟你们拼了!” 他挣扎着,试图冲向更多未遭破坏的田垄!
“拦住他!” 苏妙的声音冰冷如铁,眼中却闪过一丝不忍。
场面一片混乱!
草棚内,楚明昭深陷的眼窝猛地睁开!布满了蛛网般血丝的瞳孔,死死盯住那汉子手中被蹂躏的幼苗,再看向远处那片被践踏的田垄!一股混杂着滔天怒意、深入骨髓的痛楚与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瞬间冲垮了残存的虚弱!
那是希望!是万千将士的口粮!是女子从军之路不被斩断的根基!岂容如此践踏!
“扶…我…起来…” 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从她沾血的唇齿间挤出。
“殿下!您的身体…” 林红缨冰冷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澜。
“扶…我!” 楚明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喉咙的血腥气!
林红缨不再犹豫,冰冷的双臂如同最坚实的支撑,极其艰难地将那具轻飘飘、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身体,从藤椅中搀扶起来。
一步…两步…三步…
楚明昭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双脚,踏上了泥泞的田埂。厚重的玄色貂裘下摆拖曳在湿滑的泥土上,沾满了污浊。每一步,都牵扯着筋骨深处空茫的剧痛,让她额角瞬间布满细密的冷汗,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剧烈地摇晃着,全靠林红缨死死支撑。
风雨似乎在这一刻骤然猛烈!冰冷的雨点狠狠抽打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
她就这样,如同一个从幽冥地府中挣扎而出的幽灵,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走向那片混乱的中心!走向那个绝望的汉子,走向他手中被蹂躏的幼苗!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震撼灵魂的一幕死死攫住!田垄间劳作的数百女兵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惊愕地望来。陈石头张大了嘴,忘记了哭泣。韩青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泥泞的账册上。就连那疯狂挣扎的汉子,也被这裹挟着无形威压、步步逼近的玄色身影所震慑,动作僵在了原地!
终于,楚明昭停在了那汉子面前。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如同淬了万载寒冰的利刃,穿透风雨,直直刺入汉子惶恐绝望的眼底。
“你…说…这是…妖物?” 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落。
汉子被她眼中的寒光所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
楚明昭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抬起。她没有去夺汉子手中的幼苗,而是伸向旁边一处完好的田垄。她的手指枯瘦如柴,沾着泥浆和冷汗,异常艰难地、却又异常精准地,扒开松软的泥土。
一下…两下…三下…
泥土被刨开,露出了下方浅埋的土豆块茎。令人惊异的是,短短一月,那切块的种薯并未腐烂,反而在切口处长出了茂密洁白的根系!更有几处,已结出了指头大小、如同珍珠般圆润饱满的小块茎!
“看…清楚…” 楚明昭喘息着,声音微弱却如同惊雷,在死寂的风雨中炸响,“此…非…妖物…”
“此乃…天赐…活命…之粮!”
“它…不挑…良田沃土…不惧…瘠薄沙壤…”
“它…深埋…地下…默默…生根…结薯…”
“它…一亩…可活…十人!百人!”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周围一张张写满震撼、迷茫、难以置信的脸庞,嘶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耗尽生命的最后力量,响彻在风雨飘摇的荒坡之上:
“今日…尔等…所种…非是…土疙瘩!”
“是…边关…将士…果腹…之粟!”
“是…新营…姐妹…手中…之刃!”
“是…大胤…北境…不倒…之…长城!”
“更是…尔等…妻儿…父母…活命…之…希望——!!!”
话音落下的瞬间,巨大的悲恸与一种迟来的、深入骨髓的明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汉子!他呆呆地看着楚明昭手中那沾满泥土、却生机勃勃的小块茎,再看看自己手中那株被自己亲手拔起、已然枯萎的幼苗,巨大的悔恨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心头!
“噗通!” 一声闷响!汉子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泥泞的田埂上,沾满泥浆的额头死死抵住冰冷的土地,发出野兽般的呜咽:“侯爷…我…我糊涂啊!我该死!我该死啊——!”
风雨更疾。冰冷的雨水冲刷着田垄,也冲刷着人们心中的疑虑与绝望。
陈石头老泪纵横,颤巍巍地走到一处田垄旁,学着楚明昭的样子,极其小心地扒开泥土。当看到那洁白的根系和初结的小块茎时,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那些还在发愣的老农和女兵,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还愣着干什么?!种!都给我仔细地种!这是侯爷用命给咱们换来的活路!是金豆子!是命根子——!”
荒坡之上,短暂的沉寂后,爆发出比之前更热烈、更虔诚的劳作浪潮!每一颗裹着草木灰的土豆块茎,都被无比珍重地埋入泥土深处,如同埋下了一颗颗金灿灿的希望。
楚明昭沾满泥浆和冷汗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后倒去。林红缨冰冷的臂弯瞬间将她死死揽住。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缓缓阖上,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窝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沾着未干的雨水与…一丝如释重负的湿意。
指尖,无意识地摸索着,最终,死死攥住了无名指上那枚冰冷的指环。
“山…河…同归…”
嘶哑破碎、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如同梦呓,消散在风雨之中。
一滴冰冷的泪,混着雨水,无声地滑过苍白消瘦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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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去冬来,霜染层林。
京畿,永定门外那片曾经贫瘠的沙壤荒坡,如今已成为整个神都、乃至整个大胤北境目光汇聚的焦点。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掠过一望无际的田野。然而,这片土地上却无半分萧瑟。田垄间,人声鼎沸,热火朝天!数千名女兵、辅兵、征召来的农人,如同勤劳的蚁群,在冻得梆硬的田地里奋力挥动着特制的、宽大厚重的铁锹和钉耙。每一次掘开冻土,翻起的都是令人心颤的金黄色!
拳头大小、滚圆饱满的土豆!成串成串地挂在洁白的根系上!沾着新鲜的泥土,散发着淡淡的、带着泥土芬芳的独特气息!堆积在田垄旁的空地上,如同连绵起伏的金色小山!
“天爷啊!这…这真是土里长出来的金疙瘩啊!” 老农陈石头用皲裂粗糙、沾满泥土的大手,颤抖着捧起一颗沉甸甸的土豆,老泪纵横,声音哽咽,“一窝…七八个!个个…比拳头大!这…这一亩…怕不得有…有四十石?!四十石啊!神仙!侯爷是活神仙啊——!”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冻土上,对着神都方向,重重磕下头去!额头触碰着沾满雪沫的土豆,冰凉,却带着生的滚烫!
周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女兵们沾满泥污的脸上洋溢着激动与自豪的泪水,她们抛起手中的土豆,发出清越的欢呼!农人们捶打着冻得麻木的胸膛,发出野兽般喜悦的嚎叫!
“快!快装车!运往北境!运往河西!” 苏妙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激动,指挥着后勤营的女兵将堆积如山的土豆分装进特制的、铺着干草防冻的大车。一辆辆满载的粮车,在女兵们的护卫下,碾过冻土,驶向北方烽烟弥漫的边关!
镇国女将军府,暖阁。
炭火盆烧得通红,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寒与死寂。
楚明昭静静地躺在铺着厚厚白虎皮的软榻上。玄色貂裘盖至下颌,衬得她的脸色苍白得如同初雪,近乎透明。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紧闭着,浓密的睫毛在眼窝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再无一丝颤动。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游丝,几乎难以察觉。
林红缨如同冰雕般跪坐在榻前,冰冷的双手紧紧握着楚明昭一只枯瘦如柴、冰凉刺骨的手。那双万年寒冰般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翻涌着剧烈的水光与一种深入骨髓的悲恸。暖阁的案几上,静静摆放着一小碟刚刚蒸熟、剥了皮、散发着热气的金黄土豆。
窗外,隐约传来远处荒坡上震天的欢呼声浪。
韩青一身风尘仆仆的靛青色学员服,静静地侍立在暖阁角落的阴影里。他苍白清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榻上那道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身影,再缓缓移向窗外欢呼传来的方向。袖中的手,紧紧攥着一卷刚刚誊写完毕、墨迹未干的《马铃薯全谱》。这是他耗尽心血,根据楚明昭那本残卷、种植过程中的观察记录、以及老农经验,整理编纂的农书。书中,甚至夹杂着几页他偷偷摹下的、楚明昭在病痛折磨中无意识写下的、扭曲而神秘的西域文字符号。
金黄的土豆在碟中散发着温热的、救命的香气。
窗外的欢呼如同潮水。
而暖阁内,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和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
林红缨沾着泪水的冰冷脸颊,轻轻贴上楚明昭汗湿冰冷的额头。她沾满泥土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拂开楚明昭额前散乱的乌发,露出那张苍白消瘦、却仿佛带着一丝尘埃落定般宁静的容颜。
无声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滴落在楚明昭冰凉的手背上。
她沾满血污、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艰难地抬起,摸索着,最终,死死攥住了无名指上那枚冰冷的指环。
“山…河…同归…”
嘶哑破碎、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叹息,消散在暖阁沉凝的空气里。
一滴冰冷的泪,混着额角未干的冷汗,无声地滑过苍白消瘦的脸颊,洇入玄色貂裘厚重的绒毛之中,消失不见。
暖阁外,寒风卷着细雪,呼啸着掠过镇国女将军府新落成的玄铁凰首飞檐,掠过府门前那两尊振翅欲飞的玄铁凤凰雕像。雕像冰冷坚硬的身躯上,不知何时,竟悄然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在晦暗的天光下,折射出内敛而坚韧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