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托孤拒鼎命(1/2)
神都的初春,被一场倒卷的寒流彻底冻结。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宫城连绵的琉璃金顶,细密的雪霰子被凛冽的北风卷着,抽打在朱漆宫墙上,发出细碎而密集的噼啪声响,如同无数冰针敲击着这座帝国心脏的鼓面。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药味,混合着陈年龙涎香的沉郁气息,沉沉地压在紫宸殿每一根雕龙画凤的梁柱之上。
殿内,数十盏鎏金蟠龙烛台将偌大的空间照得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沉甸甸的、如同实质般的凝滞与死寂。重重明黄帐幔低垂,隔绝了外间的风雪与窥探。御榻之上,皇帝萧景琰裹在厚重的明黄锦被中,只露出一张瘦脱了形的脸。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口枯井,周围是浓得化不开的青黑色阴影,颧骨高高凸起,皮肤呈现出一种蜡黄的、近乎透明的色泽,紧贴着骨骼的轮廓。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嘶鸣,仿佛随时都会彻底断绝。
瑞亲王萧宏,手持象征宗室威严的蟠龙金锏,肃立在御榻之侧。这位戎马一生、威势赫赫的老亲王,此刻浑浊的老眼深处,也翻涌着难以掩饰的悲怕与沉重。他布满老年斑的手紧握着金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握着这即将倾塌的帝国最后一丝定鼎之力。
殿门无声开启,一道裹挟着外面风雪寒气的玄色身影,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极其缓慢地踏入这令人窒息的空间。
是楚明昭。
厚重的玄色貂裘几乎将她过于单薄的身形完全淹没,兜帽边缘积着一层薄薄的雪霰,被殿内的暖意一烘,化作细小的水珠,沿着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沉静得如同万载寒潭,不起丝毫波澜,却又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疲惫与虚弱。蚀心虫毒与山河印的枷锁虽去,但被反复掏空的身体如同风中残烛,从北境到神都的颠簸与风寒,已将她逼至油尽灯枯的边缘。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着肺腑深处火灼般的剧痛,让她不得不微微蹙紧眉头,额角瞬间布满细密的冷汗。左肩胛下的箭伤在湿冷的空气中隐隐作痛,如同跗骨之蛆。
她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无意识地蜷缩在宽大的貂裘袖中,指尖隔着厚重的布料,死死攥着无名指上那枚暗沉的金属指环。“山河同归,死生同契”的微凸篆文,清晰地烙印在指腹的肌肤上,带来一丝微弱却固执的暖意,短暂地压下了体内翻江倒海的寒意与痛楚。
“臣…楚明昭…奉诏…觐见…” 嘶哑破碎、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声音,艰难地从她紧抿的唇齿间挤出,每一个字都如同砂纸摩擦生锈的铁器,在死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虚弱。
御榻上,萧景琰深陷的眼窝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浑浊的目光缓缓聚焦在帐幔外那道玄色的身影上。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几声更加急促而痛苦的喘息,胸口剧烈起伏,蜡黄的脸上瞬间涌起一片不祥的潮红。
“陛下!” 侍立一旁的掌印大太监曹谨惊惶上前,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帕子擦拭皇帝嘴角溢出的涎沫。
萧宏浑浊的老眼深深看了楚明昭一眼,带着复杂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他微微抬手,示意曹谨退下,苍老却依旧沉凝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镇国长公主…近前…听旨。”
两名搀扶的内侍小心翼翼地将楚明昭扶至御榻前三步之处。这个距离,足以让她清晰地看到皇帝枯槁的容颜,嗅到那浓烈药味下掩盖不住的、生命即将燃尽的腐朽气息。她沾满冷汗的指尖在袖中蜷缩得更紧,指环冰冷的棱角深深嵌入皮肉。
“明…昭…” 萧景琰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痰音的声音,极其微弱地响起,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残存的生命力,“朕…大限…将至…”
他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帐幔外那道模糊的玄色身影,浑浊的眸子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死亡的恐惧,有对帝国未来的忧虑,有对过往猜忌的悔愧,更有一种孤注一掷般的托付。
“太子…年幼…性…弱…” 他喘息着,艰难地吐出字眼,“朝堂…暗流…汹涌…外有…西戎…玄螭…虎视…”
巨大的咳嗽再次袭来,打断了他的话语。他痛苦地蜷缩起身体,蜡黄的脸上青筋暴起,曹谨慌忙上前拍抚。
萧宏接过话头,苍老的声音如同洪钟,带着千钧之力,响彻在死寂的大殿中:“陛下之意!太子年幼,国赖长君!镇国长公主楚明昭,文韬武略,定鼎北境,功勋盖世,德昭天下!今特旨加封为——辅政长公主!赐九锡,摄朝政,总领枢机,待太子成年,还政于朝!此乃…国本所系!万民之望!”
辅政长公主!赐九锡!摄朝政!
每一个词,都如同惊雷,狠狠砸在紫宸殿死寂的空气里!
象征着帝国最高权柄的明黄诏书,被曹谨颤抖着双手,高高捧起,递向那道玄色的身影。诏书上,墨迹犹新,玉玺朱红刺目。
空气瞬间凝滞。所有侍立的内侍、宫女,全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钉在楚明昭身上。瑞亲王萧宏浑浊的老眼,也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审视,紧紧锁住她。
权倾天下!
唾手可得!
只需她伸出手,接下这道诏书,从此大胤万里山河,千万生民,尽在掌中!前世今生所有的冤屈、所有的付出、所有的血泪,都将在这至高无上的权柄面前,得到最极致的补偿!
巨大的诱惑如同无形的巨浪,瞬间冲击着楚明昭残存的理智!深陷的眼窝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终于掀起了剧烈的波澜!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疯狂闪回——风陵渡冰冷的河水,鹰愁涧撕裂的貂裘与暴露的身份,无字碑上冰冷的数字,谢云琅力透纸背的血书诅咒,还有西域沙暴中那支血染的骨笛与“当归”二字…
恨吗?
怨吗?
这至高无上的权柄,是否能填平那两世都无法愈合的沟壑?是否能慰藉那三万七千六百四十一条沉入河底的亡魂?
左肩的箭伤骤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锐痛!蚀骨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片刻的激荡。她沾满冷汗的指尖,隔着厚重的貂裘布料,死死攥紧了那枚冰冷的指环。山河同归…死生同契…那远在万里黄沙之外、同样在血与火中挣扎的身影…这滔天的权柄于她,何尝不是另一副更加沉重的枷锁?将她彻底禁锢在这座黄金打造的囚笼之中,远离山河,远离…归途。
“咳…咳咳…” 一阵压抑不住的剧烈呛咳猛地从楚明昭紧咬的牙关中溢出,打断了死寂。她身体猛地弓起,又强行压下,喉头腥甜翻涌,被她死死咽下。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剧烈地波动着,最终归于一片被冰层覆盖的、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决绝。
在曹谨捧着诏书的手即将触碰到她袖袍的刹那,在瑞亲王萧宏目光陡然锐利的瞬间——
楚明昭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却又异常坚定地抬起。她没有去接那卷象征着无上权柄的明黄诏书,而是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对着御榻的方向,深深一揖到底!
动作因身体的虚弱而显得滞涩颤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嘶哑破碎、带着浓重血腥气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如同金铁摩擦,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死寂的大殿之上:
“陛下…隆恩…臣…万死…难报…”
她艰难地直起身,深潭般的目光穿过低垂的帐幔,落在皇帝那张枯槁绝望的脸上:
“然…辅政…摄政…非臣…所愿…亦非…社稷…之福。”
“太子…乃…国本…名正…言顺…陛下…当…信…太子…”
御榻上,萧景琰深陷的眼窝猛地睁大,浑浊的眸子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与一丝被拒绝后的巨大失落!蜡黄的脸上瞬间褪尽血色,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他剧烈地喘息起来,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锦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殿下!” 曹谨骇然失色,捧着诏书的手剧烈颤抖。
瑞亲王萧宏浑浊的老眼中精光爆射,握着蟠龙金锏的手背青筋贲起,苍老的声音带着雷霆般的威压:“镇国长公主!此乃陛下托孤之重!江山社稷系于一身!岂容推拒?!”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沉甸甸地压向那道单薄的玄色身影。
楚明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额角的冷汗汇聚成珠滚落。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深陷的眼窝中爆射出骇人的、如同寒潭冰裂般的锐芒!嘶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一切的决断:
“陛下!瑞王叔!臣…非…推诿!太子…需…砥柱!然…此柱…非…臣!”
她沾满冷汗的手猛地指向殿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穿透厚重的宫墙:
“臣…举一人!可为…太子…臂助!可为…朝堂…砥石!”
“何人?!” 萧宏的声音如同闷雷。
楚明昭深潭般的眼底,冰层之下,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翻涌而过——有对谢云琅滔天罪行的冰冷恨意,有对前尘往事的无尽疲惫,更有一种洞悉人性后的、近乎冷酷的清明。她沾满冷汗的唇齿间,极其缓慢地、清晰地吐出那个石破天惊的名字:
“前…兵部…侍郎…谢云琅…之子——”
“谢…清…源!”
轰——!!!
如同在滚油中投入了冰水!整个紫宸殿瞬间炸开了锅!
“谢清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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