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折柳曲破沙障天(1/2)
北境的寒冬,终于显露出它最严酷的獠牙。狂风卷着鹅毛大雪,呼啸着掠过镇北军大营连绵的营帐,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嘶鸣。帅府暖阁的琉璃窗被冰霜覆盖,隔绝了外面混沌的天地,唯有炭火盆里通红的木块,在沉水香厚重的气息中,发出噼啪的微响,勉强撑起一隅暖意。
楚明昭裹着厚重的玄色貂裘,斜倚在铺着厚厚绒毯的软榻上。一张巨大的北境边防舆图摊在膝头,朱笔悬停,墨迹将干未干。距离阅血书呕血昏迷已过半月,蚀心虫毒与山河印的枷锁虽去,但被反复掏空的身体如同千疮百孔的朽木,一场风寒便足以引发燎原之势。高热反复,咳疾缠绵,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火灼般的疼痛,细密的冷汗浸湿了鬓角散乱的乌发,黏在苍白如纸的颊边。左肩胛下的箭伤在湿冷的天气里隐隐作痛,提醒着那场鹰愁涧的惊变与身份暴露的代价。
她试图将精力集中于舆图上新标注的几处关隘加固方案,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沉静如水,映着炭火的微光。然而,思绪却如同窗外被狂风撕扯的雪片,飘忽不定。案头,那份被双重鲜血浸透、早已被林红缨收起封存的谢云琅血书拓本,如同一个无形的幽灵,盘踞在意识深处。前世冰冷的河水,义兄圆睁的、充满痛苦不解的眼睛,河对岸袍泽绝望的哭嚎,萧凛那双隔着翻腾河水、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与痛楚的眼神…还有谢云琅临死前那三个力透纸背的“恨!恨!恨!”…
迟来的真相并未带来预想中的解脱,反而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刮擦着她早已疲惫不堪的灵魂。支撑她重生归来、步步为营的滔天恨意骤然崩塌,留下的是巨大的空洞与深入骨髓的茫然。为谁恨?恨谁?血债得偿,冤屈洗刷,可那沉入河底的三万七千六百四十一条性命,那被彻底斩断的前世情谊,又该如何填补?
“咳…咳咳…” 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呛咳打断了她的思绪,胸腔如同被重锤擂击,喉头腥甜翻涌。她猛地用手帕捂住嘴,身体因剧烈的震动而蜷缩起来,单薄的肩胛骨在厚重的貂裘下剧烈起伏。
“殿下!” 侍立一旁的林红缨瞬间上前,冰冷的指尖稳稳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另一只手已将温热的药盏递到唇边。浓黑的药汁散发着刺鼻的苦涩。
楚明昭喘息着,勉强压下咳意,接过药盏。指尖因虚弱而颤抖,碗沿磕碰着苍白的唇瓣。她仰头,将滚烫的药液一饮而尽。灼热感顺着喉咙一路烧灼至胃脘,带来短暂的、近乎麻痹的暖意,却也激得额角瞬间布满冷汗。她闭了闭眼,深潭般的眼底一片疲惫的荒芜。
“河西…新的粮道…” 她嘶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砂纸磨过喉咙。
“工部已核定,图在此。” 林红缨将一卷羊皮纸铺开在舆图旁,上面墨线清晰,标注着新探的水源点和避风处。
楚明昭的目光落在那些纤细的墨线上,指尖沿着其中一条虚划,试图找回一丝掌控全局的冷静。然而,指尖无意间触碰到无名指上那枚暗沉的金属指环。“山河同归,死生同契”的微凸篆文清晰地硌着指腹,带着冰凉的质感。西域…万里黄沙…他此刻…是否也在某片陌生的战场上,与风沙和“玄螭”的毒蛇搏杀?谢云琅血书的真相,是否也如同巨石,砸在了他那颗同样背负着悔恨与伤痛的心上?
一丝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担忧与某种更深沉羁绊的悸动,悄然滑过心湖,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淹没。
就在这时——
“报——!八百里加急!西域密报——!”
帐外,一个裹挟着风雪寒气、嘶哑到近乎破音的吼声,穿透了狂风呼啸的屏障,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狠狠撞入暖阁的死寂!
林红缨冰冷的瞳孔骤然收缩!西域?密报?在这个风雪封路、飞鸟绝迹的天气?!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警惕与不祥预感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她瞬间按刀,身形微动,已如鬼魅般挡在软榻之前,冰冷的眼眸死死盯住厚重的毡帘。
楚明昭深陷的眼窝也猛地抬起,沉静的潭水被投入一颗石子,漾开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膝上舆图的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西域…萧凛…这个时间,这种天气的加急密报…难道是…?!
毡帘被猛地掀开!一股裹挟着刺骨冰寒与浓重血腥气的狂风瞬间灌入!一个几乎不成人形的身影踉跄着扑倒在暖阁门口的地毯上。那人身上覆盖着厚厚的、已经冻结成冰壳的雪块,玄色的斥候皮甲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撕裂多处,露出里面冻得青紫、布满擦伤和血痕的皮肉。头盔早已不知所踪,乱发纠结着冰凌和暗红的血痂,脸上糊满了冻硬的泥雪与血污,嘴唇干裂乌紫,只有那双深陷在眼窝中的眸子,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与…劫后余生的恐惧。
“殿…殿下…”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破旧风箱的拉扯,每一次喘息都喷出带着血沫的白气,“肃州…雍亲王…沙暴…黑风…沙暴…笛…笛声…”
他沾满血污和冻泥的手,颤抖着,极其艰难地伸向怀中,摸索着。动作因冻僵而异常滞涩笨拙。他掏出一个用数层油布和皮革紧紧包裹、同样被冰雪覆盖的细小铜筒。铜筒上,雍亲王独有的睚眦暗纹已被磨损得模糊不清,封口的火漆也被冻裂。
“王…王爷…命…拼死…送…殿下…” 斥候说完这几个字,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身体在冰冷的地毯上微微抽搐。
暖阁内,死寂无声。唯有炭火噼啪,风雪在窗外咆哮。浓烈的血腥气与冻土的寒气弥漫开来。
林红缨一步上前,冰冷的指尖探了探斥候颈侧的脉搏,极其微弱。她迅速点了他几处大穴,护住心脉,沉声道:“抬下去!速唤军医!”
两名守在帐外的健壮女兵立刻进来,小心翼翼地将那冰雕般的身影抬起。
林红缨这才俯身,捡起地上那个被冻得冰手的铜筒。她仔细检查了封口,确认未被破坏,这才转身,双手将其呈到楚明昭面前。冰冷的铜筒触手刺骨,带着肃州风沙的粗粞感和浓重的血腥气。
楚明昭深陷的眼窝死死盯住那枚铜筒,呼吸几不可察地急促了几分。指尖的颤抖愈发明显。她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仿佛那铜筒有千钧之重。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一股寒意瞬间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
她接过铜筒,指尖用力,捏碎那早已冻裂的火漆。筒内没有信笺,唯有一张折叠整齐、边缘被风沙磨损的薄薄熟宣。
展开。
纸上,并非萧凛那力透纸背、带着金戈铁骨般锋芒的笔迹。而是石老狗那特有的、如同老树虬根般扭曲却异常稳重的字迹,墨色里似乎还混杂着某种暗红的沙粒:
【神武十八年正月初九,酉时三刻。肃州西,白龙堆。】
【黑风沙暴骤起,遮天蔽日,鬼哭神嚎。沙丘如活物奔涌,人马难立,咫尺莫辨。驼队失散,向导无踪。】
【王爷勒令全军就地掘坑,覆毡蔽体,死守待变。沙暴如怒龙,撕扯毡帐,声若万鬼同哭。】
【忽闻笛声!自风暴核心处起!呜咽凄厉,穿云裂石!其调…其调…】 写到这里,墨迹陡然加深,力透纸背,仿佛执笔者心神剧震:
【乃《折柳曲》!】 三个字被写得格外大,几乎要破纸而出!
【王爷独立于沙丘之巅,以身作柱,迎风而吹!黄沙如刀,割面泣血!笛声穿沙破障,竟引动风沙稍滞!我等伏于坑中,闻此曲…如闻…】 墨迹在此处停顿、洇开,带着巨大的悲恸与难以置信:
【如闻当年风陵渡诀别之音!王爷…王爷肩伤崩裂,血染骨笛,犹自不息…笛声裂空,直至沙暴渐歇…曲终…王爷以笛指东,血染沙碛,唯余二字:】
【当归!】 最后两个字,墨色淋漓,力贯千钧,仿佛带着吹笛者呕出的心血!
《折柳曲》!
风陵渡诀别!
血染骨笛!
当归!
每一个词,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楚明昭的瞳孔深处!瞬间击穿了她强撑的平静!
轰隆——!!!
前世冰冷刺骨的河水再次倒灌入她的口鼻!沉重的玄甲拖拽着她(他)的身体无可挽回地坠向黑暗的河底!高地上,隔着翻腾的河水与燃烧的军旗,萧凛那双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痛楚与绝望的眼睛…清晰得如同昨日!而在那惨烈的诀别时刻,是谁,在混乱的战场边缘,用一支残破的竹笛,吹响了那支哀婉断肠、象征着永诀的《折柳曲》?那笛声,曾是她(他)坠入黑暗前听到的…最后的尘世之音!
原来…是他!
前世那个在尸山血海中、在她(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以笛声为她(他)送行的人…竟是他!那个被她(他)恨了两世、怨了两世的萧凛!
巨大的震撼与一种迟来的、深入骨髓的痛楚,如同灭顶的冰水,瞬间将楚明昭吞没!识海中,那片因山河印解缚而归于沉寂的虚空,此刻仿佛被这跨越两世的笛声猝然唤醒!前世坠河时那冰冷刺骨的绝望、被冤屈的不甘、对生的最后一丝眷恋…与今生阅血书后的茫然空洞、身体油尽灯枯的疲惫…以及此刻,这穿越万里黄沙、裹挟着血与风沙的《折柳曲》…无数画面与情感疯狂地冲撞、交织、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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