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血书洗尘沙（1/2）

西域的落日熔金，将肃州城斑驳的土黄色城墙涂抹上一层近乎悲壮的橘红。关外的风沙似乎永无停歇，裹挟着砾石，抽打在刚刚入城的雍亲王亲卫玄甲之上，发出细碎而密集的噼啪声响。长途奔袭的疲惫刻在每一张风尘仆仆的脸上，战马粗重的喘息在城门洞内回荡。

萧凛勒住缰绳，胯下通体漆黑的踏雪乌骓喷着带血沫的白气。深灰色的大氅裹住他挺拔却难掩瘦削的身形，兜帽边缘积着一层薄薄的黄沙，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左肩胛下，剜印之伤虽因山河印共鸣的解除而不再有空茫噬魂之痛，但血肉的创伤与“阎王笑”毒素跗骨般的侵蚀，依旧如影随形。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深入骨髓的锐痛与麻痹。他深陷在青黑眼窝中的眸子，布满蛛网般的血丝，沉静地扫过肃州城略显破败却戒备森严的景象，目光最终落向东方——神都的方向。

“王爷，都护府已腾空，请入内暂歇。”肃州守将赵铎抱拳躬身，声音带着敬畏。这位亲王殿下虽形容憔悴，但一路疾驰而来，甫入西域便以雷霆手段击溃数股袭扰的“玄螭”余孽与沙匪，其威势丝毫未减。

萧凛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沾满沙尘的手轻拍马颈，正欲策马前行。

“报——！八百里加急！神都兵部转呈！北境密报——！”

一名风尘仆仆、几乎与黄沙同色的信使，嘶哑着喉咙，从城门方向疾奔而来，扑倒在踏雪乌骓的马蹄前，高高举起一个封着火漆、带着明显磨损痕迹的铜筒。

“北境？”萧凛眉头微蹙。他离境不过月余，北境有楚明昭坐镇，更有王贲等宿将和新锐的西山营，何需八百里加急送至西域？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担忧与某种不祥预感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残存的冷静。他沾满沙尘、骨节分明的大手探出，一把抓过那冰冷的铜筒，指尖用力，捏碎火漆。

筒内只有一张薄薄的、被汗水浸得边缘微卷的素笺。笺上字迹并非楚明昭那带着金戈铁骨般锋芒的笔迹，而是林红缨特有的、冰冷如刀刻般的蝇头小楷：

【谢犯云琅，流徙途中，于洛水驿自戕。死前咬指沥血，留书于驿壁，言：“风陵毒杀楚氏义兄者，谢某也！构陷萧凛，夺其权柄，断其臂助，皆吾所为！恨！恨！恨！” 血书拓印附后。事涉前朝旧案，请殿下钧鉴。】

寥寥数语，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萧凛的眼球上！每一个字都带着淋漓的血腥气，刺破万里黄沙，将深埋于时光尘埃下、那场改变无数人命运行轨道的滔天血案真相，猝不及防地撕开！

“风陵…毒杀…楚氏义兄…”

嘶哑破碎、带着浓重风沙磨砺感的声音，艰难地从萧凛紧抿的唇齿间挤出。每一个音节都像裹着砂砾，刮擦着他干涸的喉咙，更刮擦着他尘封的记忆！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口鼻！沉重的玄甲拖着他坠向永暗的河底！高地上，谢云琅那张因嫉恨而扭曲、举着“惊凰”长刀狞笑的脸，在眼前疯狂放大！河对岸，那面燃烧的“楚”字军旗下，无数袍泽因失去指挥而陷入混乱、最终被西戎铁骑屠戮时发出的绝望恸哭，如同惊涛骇浪般冲击着他的耳膜！

是他！原来是他！

前世那支贯穿楚明昭后心、将她（他）钉死在“叛将”耻辱柱上的淬毒弩箭，那场让三万七千六百四十一人葬身冰冷河水的惨败源头，那横亘在他与楚明昭之间、沾染着无数冤魂鲜血的滔天误会…罪魁祸首，竟是此人！

一股混杂着巨大惊愕、滔天愤怒、深入骨髓的痛悔与一种迟来的、近乎荒诞的解脱感，如同决堤的灭世洪水，瞬间冲垮了萧凛所有的理智与克制！左胸那处早已愈合的旧伤疤，此刻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撕开，传来比剜印之痛更甚万倍的、撕裂灵魂的剧痛！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孤狼般的痛苦咆哮，猛地从萧凛紧咬的牙关中迸发出来！他沾满沙尘的手死死捂住胸口，身体在踏雪乌骓背上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血丝瞬间爬满整个眼球！一口腥甜再也无法压制，猛地涌上喉头！

噗——！

滚烫的、带着暗红血块的血雾，如同绝望的泼墨，狠狠喷溅在肃州城冰冷的黄土路面上，溅起细小的尘埃！点点暗红，在落日熔金的余晖下，刺目惊心！

“王爷——！” 石老狗与周围亲卫骇然失色，惊呼着抢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萧凛猛地挥手，狠狠甩开搀扶。他沾满血污和沙尘的手，颤抖着，死死攥紧了那张薄薄的素笺，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寂的青白色，仿佛要将这迟来的真相连同前世的血债一起捏碎！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布满了骇人的血丝与一种近乎疯狂的痛苦，死死盯着素笺上“谢某也”那三个血淋淋的字眼！

恨！恨！恨！

谢云琅临死前的三个血字，如同三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扎进萧凛的心脏！那是对阴谋败露的不甘？是对永坠地狱的恐惧？还是…对他萧凛两世都未能亲手将其碎尸万段的滔天怨毒？！

“谢——云——琅——！！！”

一声裹挟着无尽血火、痛悔与滔天杀意的怒吼，如同受伤龙吟，猛地撕裂了肃州城黄昏的死寂！声浪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震得周围亲卫耳膜嗡嗡作响，战马不安地嘶鸣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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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北境，镇北军帅府。

沉水香的气息在暖阁内沉静流淌，竭力对抗着药味的苦涩。窗外是北境特有的、带着铁锈与冻土气息的寒风，刮过辕门高悬的旗帜，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楚明昭裹着厚重的玄色貂裘，半倚在铺着厚厚软垫的圈椅里。一份关于河西新垦军屯田亩清册摊开在膝上，朱笔悬停，墨迹将干未干。蚀心虫毒的阴寒虽去，但经年累月的侵蚀与左肩胛下那道深可见骨、反复撕裂的箭伤，已将她身体的根基蛀蚀得千疮百孔。仅仅是执笔片刻，指尖便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细密的冷汗沿着苍白消瘦的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边几缕散落的乌发。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钝刀刮过般的隐痛，让她不得不微微蹙紧眉头。

案头烛火跳跃，映照着旁边另一份摊开的文书——那是兵部刚转来的、关于谢云琅一党流徙路线及沿途押解情况的例行邸报。楚明昭的目光偶尔扫过“洛水驿”几个字，深潭般的眼底不起丝毫波澜，唯有一片被血火反复淬炼后的、近乎非人的沉静。前世冰冷的河水，河底绝望的挣扎，谢云琅那张在火光映照下狞笑的脸…早已被时光和更沉重的责任碾磨成心底最冷硬的基石。复仇的烈焰，在宫门前焚烧束帛、在北邙关外立起无字碑与巾帼碑的那一刻，便已燃尽了它最后的炽热。如今剩下的，只有责任如山，以及…深入骨髓的疲惫。

“殿下，”林红缨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她无声地踏前一步，手中捧着一个扁平的、以火漆密封的乌木匣，“洛水驿…八百里加急，密匣。”

“洛水驿？”楚明昭批阅清册的朱笔微微一顿，深陷的眼窝抬起，平静地落在那乌木匣上。漆封完整，是林红缨独有的印记。她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接过那沉甸甸的木匣。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木面，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驿站尘土与…铁锈腥气的味道萦绕鼻尖。她指尖微动，挑开漆封，打开匣盖。

匣内别无他物，唯有一张折叠整齐、边缘微卷的素白熟宣。宣纸的质地细腻，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冷气息。

楚明昭将其展开。

瞬间，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混合着驿站陈腐的霉味，扑面而来！

纸上，并非笔墨书写。而是以指为笔，以血为墨！暗红发黑、早已干涸凝固的血迹，在素白的纸面上勾勒出一个个扭曲、癫狂、力透纸背的字迹！每一个笔画都如同垂死野兽最后的抓挠，带着深入骨髓的怨毒与不甘，扑面而来的绝望几乎要撕裂纸张：

【风陵渡毒杀楚氏义兄者——谢某也！！！】

首行血字，狰狞硕大，那三个感叹号如同三把滴血的匕首！

【构陷萧凛，夺其权柄，断其臂助，皆吾所为！恨！恨！恨！】

第二行字迹愈发狂乱，笔划纠缠，力透纸背的“恨”字，最后一笔几乎将纸张撕裂！

【楚明昭！萧凛！尔等毁我一生基业！我做鬼…也绝不放过你们——！！！】

最后一行，字迹已近疯狂，笔画拖曳绵长，带着无尽的诅咒与怨毒，在纸面洇开一片不祥的暗红污渍。

是谢云琅的笔迹！楚明昭前世在无数军报奏疏上见过，烧成灰也认得！这浓烈的、属于濒死之人的血腥气，这字里行间喷薄欲出的滔天恨意…做不得假！

轰隆——！！！

如同亿万道惊雷在灵魂深处同时炸响！楚明昭眼前瞬间一片血红！冰冷刺骨的河水猛地倒灌进口鼻！沉重的玄甲拖拽着她（他）的身体，无可挽回地坠向黑暗的河底！前世弥留之际，那支带着恶毒狞笑、撕裂血肉、贯穿后心的淬毒弩箭，带来的剧痛与冰冷，此刻无比清晰地再次席卷全身！

义兄临死前圆睁的、充满不解与痛苦的眼睛！

河对岸袍泽因失去指挥而崩溃、被西戎铁骑肆意屠戮时发出的绝望哀嚎！

被冰冷河水吞噬时，那刺骨的冤屈与不甘！

还有…萧凛那双在高地上、隔着燃烧的军旗与翻腾的河水望过来，充满了震惊、愤怒与被背叛的、如同淬毒冰锥般的眼神！

原来…是他！

竟是谢云琅！

这个她（他）前世曾视为心腹、委以重任的副将！这个表面恭顺、背地里却因嫉恨而扭曲的毒蛇！竟是他在粮草中下毒，毒杀了掌控后勤、对萧凛忠心耿耿的义兄！再嫁祸给萧凛！最终…引发了那场葬送三万七千六百四十一人的风陵渡惨败！也葬送了她（他）和萧凛之间所有的信任与可能！

巨大的冲击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楚明昭残存的心神之上！蚀心虫毒虽解，但灵魂深处那份被冤屈浸泡了两世的沉重，那份支撑她重生归来、步步为营的滔天恨意，在这一刻被这淋漓的血书真相猝然引爆！一股混杂着惊愕、狂怒、深入骨髓的冤屈与一种迟来的、近乎虚脱的茫然，如同灭顶的冰水，瞬间将她吞没！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小兽般的痛苦呜咽，猛地从楚明昭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她沾满冷汗的身体猛地弓起，又重重撞回圈椅靠背！左肩的箭伤被这剧烈的动作彻底撕裂，剧痛撕扯着神经！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喉头那股熟悉的腥甜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压制！

噗——！

一大口滚烫的、近乎纯黑的淤血，带着脏腑碎片般的腥气，猛地从她紧抿的唇齿间狂喷而出！如同绝望的泼墨，狠狠溅射在身前摊开的血书之上！将那本就狰狞的“恨！恨！恨！”三个血字，彻底覆盖、污浊！

“殿下——！” 林红缨目眦欲裂的惊呼撕破了暖阁的死寂！她冰冷的身体瞬间抢前，如同最坚实的壁垒，死死扶住楚明昭摇摇欲坠的身体。精纯的内力不要命般渡入她枯竭的经脉，试图稳住那如同狂风暴雨中残烛般的气息。

楚明昭靠在林红缨怀中，身体剧烈地痉挛着，每一次抽搐都牵扯出更多的黑血，顺着苍白的下颌滚落，染红了玄色的貂裘前襟。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瞳孔涣散失焦，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死死盯着那张被自己鲜血二次浸染的血书。前世冰冷的河水仿佛再次将她淹没，巨大的悲恸与冤屈如同冰冷的锁链，勒得她几乎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