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愿天下巾帼,皆可执剑卫国(2/2)

林红缨迅速铺开一张特制的、坚韧的熟宣。墨是上好的松烟,浓黑如夜。笔是紫檀狼毫,笔锋劲健。

楚明昭在阿蛮和苏妙一左一右的搀扶下,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站起身。左肩的箭伤传来尖锐的刺痛,让她身形微晃,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蚀骨的虚弱,右手稳稳地握住了那管沉重的紫檀狼毫。

饱蘸浓墨。

笔锋悬于雪白的宣纸之上,微微颤抖。

帅帐内,炭火无声燃烧,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林红缨屏息,苏妙和阿蛮下意识地收紧了搀扶的手臂,小荷紧张地攥紧了衣角。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支悬停的笔上,聚焦于那只苍白、染着墨迹、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的手。

笔锋落下。

没有龙飞凤舞的狂放,没有精雕细琢的匠气。每一笔,都沉凝如铁,滞涩如山。墨汁在坚韧的宣纸上艰难地洇开、行走。楚明昭的手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额角的冷汗汇聚成珠,沿着苍白消瘦的脸颊滚落,砸在案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左肩的箭伤处,剧痛如同毒蛇噬咬,牵扯着每一次呼吸。

“愿——”

起笔如刀劈斧凿,一横沉重,仿佛能压垮纸张。

“天——”

竖笔艰难提起,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下——”

转折处,墨迹陡然加深,笔锋凝滞,似有千钧阻力。

“巾——”

写到此处,楚明昭的身体猛地一晃,闷哼一声,一口腥甜直冲喉头!她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涌上的淤血咽了回去,唇色瞬间褪尽,唯余一片死灰。深陷眼窝中的眸光却愈发执拗,如同燃烧到最后的烛火,爆发出骇人的亮光。

“帼——”

笔锋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重重拖过,几乎撕裂纸背。

“皆——”

气息已乱,喘息粗重,笔下的字迹开始不稳,却依旧倔强地向前推进。

“可——”

指尖的颤抖已无法抑制,墨迹出现细微的飞白。

“执——”

最后一笔落下时,楚明昭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猛地向旁边倾倒!紫檀狼毫脱手,在宣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失控的墨痕。

“殿下!”

“殿下——!”

林红缨和苏妙同时抢上,死死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阿蛮眼疾手快地抓起了那管坠落的笔。

楚明昭靠在林红缨臂弯里,剧烈地喘息着,眼前阵阵发黑,冷汗浸透了鬓角。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案上那幅字——十个大字力透纸背,却因最后失控而显得残缺悲壮:

“愿天下巾帼,皆可执剑卫…”

最后那个“国”字,只余一点浓墨污渍,和一个绝望拖长的墨痕。

“笔…给我…”楚明昭沾满冷汗的手,颤抖着伸向阿蛮手中的紫檀狼毫,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

“殿下!您的身体…”苏妙声音带着哭腔。

楚明昭没有理会。她挣脱些许搀扶,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再次握住了那管笔。笔锋,颤抖着,悬停在那片狼藉的墨痕之上。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前世冰冷的河水、燃烧的军旗、坠落的绝望;今生鹰愁涧的毒箭、焚毁的束帛、无字碑上冰冷的数字…无数画面在脑海中奔涌冲撞,最终化为一股破开一切沉疴的决绝力量!

她猛地睁开眼!

笔锋如流星坠地,带着一股玉石俱焚般的狠厉与磅礴的意志,狠狠砸落!

一点!

一横!

一竖钩!

一个铁画银钩、力贯千钧、仿佛用尽生命最后气力的“国”字,悍然覆盖了那片狼藉的墨痕,稳稳地立在纸面之上!

“愿天下巾帼,皆可执剑卫国”!

十个大字,终于完整。字字如刀似戟,带着未干的淋漓墨意,带着书写者呕心沥血的沉重,更带着一股冲破九霄、斩断枷锁的磅礴意志!那最后补上的“国”字,墨色尤重,笔锋尤利,如同镇守山河的基石,带着血与火的烙印。

楚明昭身体一软,彻底脱力,倒在林红怀中,陷入半昏迷,唯有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如释重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帅帐内一片死寂,唯有浓墨的气息与楚明昭微弱的气息交织。所有人都被那幅字中蕴含的惊心动魄的力量所震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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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北境,砺锋碑原址。

巨大的无字碑依旧沉默矗立,碑面上冰冷刺骨的数字在春日薄阳下闪烁着血与火的光泽。在它前方十丈,一座崭新的、同样由巨大青石垒砌的石碑已巍然立起。碑身略矮于无字碑,却更为方正厚重,通体打磨光滑,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青灰色光泽。

碑前,肃立着黑压压的人群。镇北军各部将领、西山讲武堂新派驻北境的全体女官、讲武堂代表教习、自发前来的边民代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覆盖着巨大玄色锦缎的碑身之上。

寒风卷过新翻的冻土,吹动楚明昭厚重的玄色貂裘。她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深陷的眼窝下阴影浓重,由林红缨和两名健壮女官一左一右搀扶着,方能勉强站立。然而,她挺直的脊梁却如同永不弯曲的标枪,深潭般的眸子沉静地注视着前方。

瑞亲王萧宏手持蟠龙金锏,立于御赐的明黄华盖之下,代表皇帝主礼。他浑浊的老眼扫过肃立的人群,扫过那座沉默的无字巨碑,最终落在楚明昭身上,声音苍老却如同洪钟,响彻在料峭的春风里:

“山河蒙尘,巾帼奋起!今立此碑,非为一人之功,乃为万世开先河!昭告天下,凡我大胤女子,有志于沙场报国者,皆可挺膺执锐,护卫家邦!此乃…国运所系,民心所向!”

“揭碑——!”

随着老王爷一声令下,覆盖在碑身上的巨大玄色锦缎被八名力士缓缓拉下!

青灰色的碑面在阳光下彻底显露。

没有繁复的雕饰,没有冗长的铭文。

唯有十个大字,以颜体为骨,融铁血之风,深深镌刻于碑面之上,每一个笔画都仿佛蕴藏着千钧之力,带着未干的墨意与书写者呕心沥血的沉重烙印,在阳光下折射出深沉而内敛的光泽:

愿天下巾帼,皆可执剑卫国!

落款处,是同样深刻入石的两个小字:明昭。

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着碑前空地。

风似乎都停止了流动。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十个大字上,钉在“明昭”二字上。那字里行间透出的磅礴意志、决绝勇气与沉甸甸的期许,如同无形的巨浪,狠狠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灵!

“镇国长公主…千岁!” 人群中,不知是谁,带着哭腔和难以言喻的激动,嘶声喊了出来。

如同点燃了沉寂的火山!

“镇国长公主千岁——!!!”

“千岁!千岁!千千岁——!!!”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瞬间爆发!来自北境各军的将士,来自西山讲武堂的女官,来自边关的黎民百姓…无数人热泪盈眶,激动得浑身颤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声浪汇聚成一股撼天动地的洪流,冲上云霄,在苍茫的北境大地上久久回荡!

苏妙、阿蛮、小荷…所有在场的讲武堂女官,挺直了脊梁,泪水无声地滑过年轻而坚毅的脸庞。她们望着那十个字,望着落款的名字,仿佛看到了自己披甲执锐、浴血搏杀的影子,更看到了未来无数女子挣脱枷锁、昂首挺立在这片土地上的无限可能!

老卒陈保柱用仅存的右手,死死攥着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布满老年斑的脸上老泪纵横,对着石碑,对着那道玄色的身影,重重地将额头磕在冰冷的土地上!

楚明昭深陷的眼窝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阳光下那十个力透石背的大字,倒映着眼前山呼海啸般的人群。蚀骨的疲惫依旧如影随形,左肩的伤口在寒风中隐隐作痛。然而,一股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暖流与安宁,如同春日的溪水,悄然浸润了她冰封的心湖。指尖,那枚暗金的指环紧贴着肌肤,温润微凉。

她极其艰难地、极其轻微地抬起右手,对着肃立的人群,缓缓地、坚定地挥了一下。

山河浩荡,前路已明。愿此碑所立,薪火永传。

遥远的西域,黄沙尽头,一轮浑圆的落日正沉沉坠向地平线。一只系着细小竹管的灰鸽,扑棱棱地掠过如血的残阳,朝着东方,朝着那片刚刚立起崭新丰碑的土地,奋力振翅而去。竹管内,一张薄薄的、被风沙浸染的信笺上,只有力透纸背、沾着沙粒的两个字:

“当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