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无字碑寒镌血数,山河印解证归途(1/2)
北境的风,似乎永远带着洗不净的血腥与铁锈气息。黑石隘口外,初春的薄阳吝啬地洒在广袤焦黑的战场上,残破的旌旗半埋在泥泞里,折断的刀枪如同巨兽折断的骨刺,沉默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尸骸腐朽的恶臭,以及新翻泥土的土腥气,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死亡与胜利的独特气息。
一座新垒的巨大土丘,如同大地新添的伤疤,矗立在隘口东侧一处背风的缓坡上。这是刚刚收敛完毕的京观——无数西戎士卒残缺的尸骸被草草堆积于此,覆以薄土,作为对入侵者最野蛮也最直接的警告。京观旁,数百名沉默的士兵正挥汗如雨,挖掘着一个更为巨大、更为规整的方形巨坑。泥土被一锹锹扬起,带着冰冷的湿气。
楚明昭裹着厚重的玄色貂裘,静静伫立在巨坑边缘。貂裘的下摆沾染了新鲜的泥点,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她大半张苍白如雪的脸颊,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以及兜帽阴影下那双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蚀心虫毒盘踞心脉带来的阴寒,与左肩胛下那道深可见骨、被反复撕裂的箭伤,依旧如同两条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她的生机。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深入骨髓的空茫剧痛,冷汗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冰凉的皮肤上。然而,她的身形却挺得笔直,如同插在这片焦土之上的一柄染血寒枪。
她的目光,越过忙碌挖掘的士兵,越过那座散发着死亡气息的京观,投向更远处那片狼藉的战场。目光所及,是凝固的暗红血泊,是破碎的甲胄残片,是散落的、被泥土半掩的断肢残骸。恍惚间,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口鼻的窒息感,沉重玄甲拖曳着坠向黑暗河底的绝望,燃烧的“楚”字军旗下袍泽绝望的哭嚎…前世的画面与眼前这片修罗场无声地重叠、交融。无数张或年轻、或沧桑、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她死寂的心湖中沉沉浮浮,无声地呐喊着,最终归于一片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死寂。
“殿下,” 林红缨冰冷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坑…已挖好。按您的吩咐,深一丈,长宽各三丈。石料…也已运至。” 她指向一旁,十几块巨大的、未经打磨的粗糙青石,如同沉默的巨兽,静静地躺在泥泞中,散发着山野的寒气与沉重。
楚明昭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艰难地抬起,指向那深坑:“埋…忠骨。” 嘶哑破碎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生锈的铁器,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喉咙的血腥气。
命令下达。早已等候多时的士兵们,抬着一具具覆盖着素白麻布、整齐排列的棺椁,沉默而肃穆地走向深坑。棺椁很新,木质粗糙,数量…却多得惊人。它们被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地放入巨大的坑底。每一具棺椁落下,都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如同敲击在每个人的心鼓上。那是王贲和他的“一线天”死士,是奇袭黑水沼泽焚粮的精锐,是断魂岭游击战陨落的轻骑,是无数在北境这场惨烈战役中,为大胤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英魂。
巨大的深坑渐渐被素白的棺椁填满。士兵们开始填土。湿润冰冷的黄土,带着初春的寒意,一锹锹、一筐筐地倾泻而下,渐渐覆盖了那些素白。如同大地母亲,以最沉默的方式,拥抱着她最忠诚、最英勇的儿女。
楚明昭深陷的眼窝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不断被泥土掩埋的素白,无悲无喜,只有一片被血火反复淬炼后的、近乎非人的沉静。指尖,隔着厚重的貂裘布料,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那枚暗沉的金属指环。“山河同归,死生同契”的微凸篆文,清晰地烙印在指腹的肌肤上,带来一丝微弱却坚定的暖意。西域…万里黄沙…他此刻…是否也在某片陌生的战场上,看着同样的黄土,掩埋着同袍?
当最后一锹土拍实,一座巨大、平整的坟冢出现在黑石隘口外。新翻的泥土黝黑湿润,散发着浓烈的土腥气,在焦黑的战场上显得格外刺眼。没有墓碑,没有铭文,只有一片沉默的黄土。
楚明昭的目光,缓缓移向那堆沉默的巨石。她沾满冷汗的手,极其艰难地抬起,指向其中最为方正、最为巨大的一块青石。
“立…碑。”
巨大的青石被数十名精壮的士兵用绳索、滚木,号子声低沉而有力,一寸寸地挪动、竖起,最终,稳稳地矗立在巨大坟冢的正前方!巨石高达丈余,通体青黑,未经打磨的粗糙表面布满了天然的沟壑与风霜刻痕,如同饱经沧桑的老兵脸庞,沉默地面对着隘口外苍茫的北境大地。
碑身…一片空白。
没有歌功颂德的华丽辞藻,没有镌刻将领姓名的荣耀。只有一片沉寂的、冰冷的、仿佛能吸纳所有目光与声音的空白。
“殿下…碑文…” 负责督造此事的工部小吏,看着这光秃秃的巨大石碑,脸上带着巨大的茫然与不解,小心翼翼地询问。
楚明昭没有回答。她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手,缓缓伸入怀中。指尖触碰到一枚冰冷坚硬、棱角分明的物体——正是那枚自漠北归来后,便一直贴身收藏、来自萧凛乌木箭匣中的、刻着【雪驼岭·摘星】的黝黑三棱透甲箭簇!箭簇冰冷刺骨,边缘锋利,残留着漠北风沙的粗粝与那一夜命悬一线的孤绝气息。
她紧紧攥着这枚冰冷的箭簇,仿佛攥着一柄无形的刻刀。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死死凝视着眼前空白巨大的碑面。识海深处,那片因“山河印”共鸣而重新燃起的微弱金红火苗,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骤然跳跃、升腾!无数冰冷的数据流,如同决堤的星河,瞬间冲垮了意识的堤坝!
【北境血战·神武十七年冬·阵亡:九千八百七十三人】
【风陵渡坠船·前朝永和三年秋·阵亡:三万七千六百四十一人】
【北邙关守城战·神武五年冬·阵亡:五千二百一十六人】
【宫变平乱·神武十六年春·阵亡:三千七百五十五人】
【断魂岭游击·神武十七年冬·阵亡:一千三百零九人】
【黑水沼泽焚粮·神武十七年冬·阵亡:四百二十八人】
【一线天死守·神武十七年冬·阵亡:两千六百三十四人】
……
冰冷、精准、毫无感情的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一列列、一行行,带着前世今生无法承受的重量,疯狂涌入她的脑海!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无数鲜活生命的戛然而止,是无数家庭的破碎悲鸣!风陵渡河底冰冷的绝望,北邙关城头燃烧的军旗下士兵崩溃的恸哭,一线天隘口王贲浴血反冲锋时决绝的咆哮…所有的声音、画面、痛苦、不甘,在这一刻被这冰冷的数字彻底引爆,化作灭顶的洪流,狠狠冲击着她残破的心神!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痛苦嘶鸣,从楚明昭紧咬的牙关中迸发出来!蚀心虫毒被这滔天的悲恸彻底引燃,疯狂冲击着心脉!左肩的箭伤也仿佛被撕裂,剧痛撕扯着神经!她的身体猛地弓起,又重重向前踉跄一步,一大口滚烫的、近乎纯黑的淤血,再也无法压制,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从她紧咬的牙关中狂喷而出!
噗——!
刺目的黑红血雾,如同绝望的泼墨,狠狠溅射在冰冷粗糙的青色碑面之上!点点黑红,如同雪地寒梅,在青黑的石头上洇开,刺目惊心!
“殿下——!” 林红缨目眦欲裂的惊呼撕破了死寂!瞬间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就在这意识即将被剧痛与悲恸洪流彻底吞没的刹那——
嗡!!!
一股前所未有的、浩瀚磅礴的意志,如同开天辟地的初光,毫无征兆地在楚明昭濒临崩溃的识海最深处轰然爆发!不再是冰冷的系统数据流,不再是山河之灵的守护暖意,而是一种…源自时空尽头、带着悲悯与最终释然的、宏大而沧桑的意志!
识海中那片沉寂已久、布满蛛网般裂痕的系统界面,骤然爆发出刺穿灵魂的、纯粹到极致的金红色光芒!光芒之中,无数玄奥繁复的古老符文疯狂流转、湮灭!那幅始终悬浮在意识黑暗之海上、标注着萧凛逃亡路线的巨大星图,此刻如同燃烧的凤凰,爆发出最后也是最辉煌的光芒!
【检测到终极锚点:“铭记”…确认…】
【历史关键节点:“血与火的救赎”…锁定…】
【错误轨迹…已彻底修正…】
【核心任务:“拨正历史”…完成度…100%…】
冰冷的机械音,被那宏大的意志瞬间覆盖、取代!一个宏大、空灵、带着无尽悲悯与释然的声音,直接在楚明昭的灵魂深处响起,如同亘古的回响:
【…薪火…已传…】
【…归途…已明…】
【…吾责…尽矣…】
【…山河之灵…解…缚…归…寂…】
随着这最后的宣告,识海中那片燃烧到极致、如同超新星爆发的金红光芒,骤然向内坍缩!无数流转的符文、燃烧的星图、冰冷的系统界面碎片,都被这坍缩的伟力疯狂撕扯、吞噬!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灵魂深处最沉重的枷锁被生生剥离的巨大空茫与解脱感,瞬间攫住了楚明昭!
“呃…” 一声压抑的闷哼。楚明昭沾满血污的身体猛地一颤,随即又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撑般软了下来,靠在林红缨怀中。深陷的眼窝骤然睁开,瞳孔涣散失焦,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然而,左肩那处日夜噬咬的空茫剧痛,心口蚀心虫毒那如附骨之蛆的阴寒,竟在这一刻…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了!只留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劫后余生般的虚弱与…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
束缚…解除了?!
就在这时——
异变陡生!
楚明昭手中紧攥的那枚沾着她黑红血渍的【雪驼岭·摘星】箭簇,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激活,猛地爆发出刺目的金红色光芒!光芒如同有生命般,顺着她沾血的手指,瞬间蔓延至她整个手掌,紧接着,如同燃烧的藤蔓,猛地缠绕上她面前那座空白巨大的青石碑面!
嗤嗤嗤——!
令人牙酸的、如同刻刀划过坚冰的声音骤然响起!在所有人骇然失色的目光注视下,那沾满了楚明昭黑红淤血的巨大青石碑面,被那金红色的光芒覆盖之处,竟如同被最锋利的无形刻刀划过,石屑纷飞!
光芒所过之处,一行行冰冷、精准、带着千钧之力的数字,如同从石碑内部生长出来般,被深深地、不可磨灭地镌刻其上!
【风陵渡·前朝永和三年秋·阵亡:叁万柒仟陆佰肆拾壹】
【北境血战·神武十七年冬·阵亡:玖仟捌佰柒拾叁】
【北邙关·神武五年冬·阵亡:伍仟贰佰壹拾陆】
【宫变·神武十六年春·阵亡:叁仟柒佰伍拾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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