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熔箭铸心证余生,西出阳关无故人(2/2)

楚明昭沾满冷汗的身体猛地一僵,蚀心虫毒的阴寒与左肩箭伤的灼痛在紧贴的胸膛传来的、同样滚烫而带着血腥气的体温下,竟有刹那的凝滞。她下意识地挣扎,沾满血污的手抵在他汗湿滚烫、布满新旧伤痕的胸膛上。然而,那拥抱的力道是如此之大,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近乎绝望的恐惧与占有欲,如同铁箍般将她死死禁锢!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下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感受到他肩胛处伤口洇出的温热鲜血沾染在她的貂裘上,更感受到…那滚烫的泪水,如同熔化的铁水般,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她的颈窝,灼烫着她的皮肤,也灼烫着她冰封的心湖。

“对不起…对不起…” 萧凛嘶哑破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与泣血般的痛悔,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生命的力量,“是我…混蛋…是我…懦弱…是我…不敢…面对…”

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我不去西域了…哪里…都不去了…欠你的…还不清…我知道…还不清…那就…用…余生…慢慢…还…好不好?”

“昭昭…别赶我走…让我…留在…能看到…你的地方…守着你…好不好?”

滚烫的泪水混合着他肩头洇出的鲜血,浸湿了楚明昭颈侧的衣料,也仿佛融化了那堵横亘在两人之间、由前世误解与今生苦难筑起的高墙。抵在他胸膛上的手,那抵抗的力道,在感受到那沉重如山的泪水与深入骨髓的颤抖时,终于…缓缓地、缓缓地卸下。沾满血污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带着一种迟滞的颤抖,极其轻微地…蜷缩起来,攥住了他汗湿的、沾满炭灰的衣襟。

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缓缓闭上。滚烫的泪水顺着紧闭的眼睫汹涌而出,混合着他的,无声地流淌。蚀心虫毒依旧在噬咬,箭伤依旧在灼痛,灵魂深处那被抹去技能的空洞依旧冰冷…但此刻,在这充斥着烈焰咆哮、汗水血水与滚烫泪水的铸器坊内,在那近乎窒息的、带着血腥味的拥抱中,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巨大疲惫与一丝微弱暖意的安宁,悄然包裹了她。

熔炉依旧在咆哮。炉膛内,最后一支刻着“归程”的箭矢已彻底熔化,与之前的一百三十六支一起,在炽白的火焰中融为了一体,化作一汪炽热流动、闪烁着暗金色泽的金属溶液。火焰跳跃,映照着相拥的两人,如同两株在烈焰中相互依偎、汲取生机的荆棘。

不知过了多久。

炉火的咆哮声渐渐低了下去。

萧凛极其艰难地松开怀抱,布满血丝、犹带泪痕的眼眸深深凝视着怀中人苍白疲惫却终于归于平静的脸庞。他沾满炭灰和血污的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力道,拂去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

然后,他转身。布满厚茧、骨节分明的大手,极其稳定地握住了沉重的坩埚钳。

炽热的、流动的暗金色金属溶液被小心地倾倒入早已备好的、特制的箭模之中。那箭模内部中空,形制奇特,似箭非箭,通体圆融,首尾相连,如同一个完美的闭环。

嗤——!

溶液入模,白烟升腾!

待溶液稍稍凝固冷却,萧凛不顾高温,用厚布裹手,极其小心地将那枚尚带着灼人余温的、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暗金光泽的金属环,从模具中取出。

那环,不过一指粗细,造型古朴简约,没有任何繁复的纹饰,只在环身内侧,以极其精微的技艺,镌刻着一行细如发丝、却清晰无比的篆文:

【山河同归,死生同契】

萧凛沾满炭灰和血污的手,带着一种近乎颤抖的郑重,托起这枚尚带着熔炉余温的暗金指环。他布满血丝的眼眸,深深凝视着楚明昭那双深潭般沉静的眸子,嘶哑低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与深入骨髓的疲惫,却又如同最庄重的誓言,一字一句,响彻在渐渐沉寂的铸器坊内:

“前世…欠你的…”

“今生…用…余生…补上…”

“此心…此诺…以此为证…”

“可…好?”

他沾满血污与炭灰的手指,极其艰难地、却又异常坚定地,托起楚明昭那只搭在锦衾外、系着赤红玛瑙北斗、苍白冰冷的手。将那枚犹带滚烫余温、刻着“山河同归,死生同契”的暗金指环,极其轻柔地、珍重万分地,套在了她纤细的无名指上。

暗金的微光,与腕间赤红北斗的温润光泽,在炉火的余烬中,交相辉映。

指环触手微烫,带着熔炉的余温和金属特有的沉甸甸的质感,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轻轻圈住了楚明昭冰冷的指尖。那行细如发丝、却带着千钧之力的“山河同归,死生同契”篆文,隔着皮肤传来清晰的凹凸感,如同最古老的誓言,直接刻印在血脉之上。

楚明昭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低垂着,长久地凝视着无名指上那圈暗沉的微光。蚀心虫毒带来的阴寒与左肩箭伤的锐痛,在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滚烫温度与沉重誓言的金属环箍下,竟有刹那的凝滞。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流,顺着指尖,逆着冰冷枯竭的经脉,悄然向上蔓延,短暂地压下了灵魂深处那被系统抹去技能后留下的空洞寒意。

她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指尖,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指环内侧那行微凸的篆文。山河同归…死生同契…每一个笔画,都仿佛带着熔炉的余烬与萧凛滚烫泪水的温度,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余生…补上…

巨大的酸楚与一种被彻底填满的、近乎窒息的沉重感,瞬间攫住了她。喉头那股腥甜再次翻涌,却被她死死咽下。深潭般的眼底,冰层彻底碎裂,翻涌起惊涛骇浪,最终却归于一片被泪水反复冲刷后的、深不见底的平静。她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微小,却重逾千钧。

萧凛布满血丝、犹带泪痕的眼眸,瞬间爆发出难以言喻的、如同劫后余生般的璀璨光芒!那光芒甚至压过了他眼中深重的疲惫与伤痛。他沾满炭灰和血污的手,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易碎的琉璃般,将她那只戴着暗金指环的手,轻轻合拢在自己滚烫粗糙、布满厚茧的掌心。滚烫的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砸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混着血污与炭灰,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铸器坊内,炉火的余烬发出最后的噼啪声,光影明灭。灼人的热浪渐渐散去,只余下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带着血腥与泪水的沉静。林红缨如同最沉默的影子,早已悄然退至门外阴影之中,冰冷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比西山的寒冰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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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神都,西郊,灞桥。

正是柳色初新的时节,灞水汤汤,碧波映着垂柳,本应是折柳送别的诗情画意之地。然而此刻,长亭内外,气氛却凝重如铁。

一队队沉默肃杀、甲胄染尘的精锐骑兵,已在官道上列队完毕。战马打着响鼻,不安地刨动着蹄子,马背上的骑士人人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带着远行的风霜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队列最前方,一面赤红如血、绣着狰狞睚眦的巨大军旗,在料峭的晨风中猎猎招展,旗上斗大的“雍”字,如同燃烧的火焰。

萧凛端坐于一匹通体漆黑、唯有四蹄雪白的神骏战马之上。他已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玄色亲王蟒袍,金线绣制的四爪蟠龙在晨光下闪烁着威严的冷光。然而,蟒袍之下,左肩处依旧被特制的软甲内衬紧紧包裹,隐约可见包扎的轮廓。他的脸色依旧苍白,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布满血丝,却沉淀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与沉静。风尘刻满了他的脸庞,也洗去了前几日在铸器坊中那近乎崩溃的脆弱,只余下属于统帅的冷硬轮廓。

皇帝萧景琰亲率文武百官,于长亭设宴饯行。御酒醇香,珍馐罗列,丝竹之声袅袅,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沉甸甸的离愁与西陲的肃杀之气。瑞亲王萧宏手持蟠龙金锏,立于御驾之侧,浑浊的老眼深深望着马背上的萧凛,带着复杂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楚明昭并未在御驾近前。她裹着厚重的玄色貂裘,静静地伫立在长亭外稍远处的一株高大垂柳之下。林红缨如同沉默的守护石像,侍立在她身后半步。貂裘的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她大半张苍白的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她的目光,穿过飘拂的柳丝,穿过肃立的百官,穿过那猎猎作响的军旗,最终,落在了马背上那道玄色蟒袍包裹的、挺拔却难掩孤寂的身影上。

指尖,隔着厚重的貂裘布料,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那枚暗沉的金属指环。冰冷的金属已被体温捂得微温,内侧那行“山河同归,死生同契”的微凸篆文,清晰地烙印在指腹的肌肤上。

西域…他还是去了。

带着尚未愈合的剜印之伤,带着那枚熔铸了百战箭矢的指环,带着…用余生偿还的承诺。

昨日紫宸殿内,他最终呈上的,是一份截然不同的奏疏。不再提“三十年太平”,只言西域“玄螭”余孽勾结诸部、威胁河西走廊之患迫在眉睫,请旨率精骑三千,疾驰肃州,整饬边备,清剿叛逆,待西陲初定,即行返京述职。字字铿锵,不容置喙。

皇帝沉默良久,最终朱笔御批:准。

她知道,这已是他能为她争取的最好结果。也是他能为大胤西陲安宁,必须担起的责任。剜印之伤的空茫噬魂,唯有山河印的共鸣能稍加缓解。西域远离神都万里,远离她…他此去,是真正的以身犯险,以命相搏。

“吉时已到——!雍亲王殿下——启程——!!!” 司礼太监尖细拖长的唱喏声,如同冰冷的刀子,划破了灞桥凝滞的空气。

丝竹之声骤停。百官肃立。

萧凛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御阶之上的皇帝与瑞亲王,抱拳躬身,声音沉稳有力,响彻长亭:“臣萧凛——领旨!定不负陛下重托,不负大胤山河!”

话音落下,他猛地一勒马缰!黑色的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

“出发——!!!” 萧凛的怒吼如同出鞘的利剑!

三千精骑如同黑色的铁流,瞬间启动!沉重的马蹄践踏着官道的黄土,发出闷雷般的轰响,卷起漫天烟尘!赤红的“雍”字军旗在烟尘中翻飞,如同燃烧的火焰,引领着队伍,向着西边那轮初升却仿佛蒙着一层黄沙的朝阳,滚滚而去!

烟尘弥漫,渐渐遮蔽了远去的队伍,也模糊了柳树下那道玄色的身影。

楚明昭依旧静静地伫立着,兜帽的阴影下,深陷的眼窝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西去的滚滚烟尘与猎猎军旗。指尖,死死地、死死地攥紧了无名指上那枚暗沉的指环,指环内侧的篆文,深深嵌入指腹的肌肤,带来清晰的刺痛。

山河同归…

死生同契…

西出阳关…

待君…归期。

一滴冰冷的泪水,毫无征兆地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滚落,无声地洇入貂裘厚重的毛领之中,消失不见。唯有那枚紧贴肌肤的暗金指环,在朝阳初升的微光下,流转着深沉而内敛的、如同熔炉余烬般的微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