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金殿承恩雪旧恨，山河同印镇乾坤（2/2）
“陛下！老臣…老臣有话要说！”一个苍老、颤抖却异常坚定的声音，从武将队列的末尾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须发皆白、身形佝偻、穿着陈旧褪色五品武官补服的老者，在两名年轻武将的搀扶下，颤巍巍地出列。他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和褐色的老年斑，一条空荡荡的袖管在身侧飘荡，显然是位断臂的老卒。他浑浊的老眼努力地睁大，望向御阶，望向那顶青呢小轿，眼中翻涌着浑浊的泪水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老卒…陈保柱…叩见陛下！”他艰难地想要跪下，却因年老体衰和断臂，身体摇晃得厉害。
“陈老将军免礼！”皇帝萧景琰认出了他，这是当年追随初代昭武侯楚山河征战、在北境血战中失去一臂的老兵，后来在京卫中担任闲职养老。他示意侍卫上前搀扶。
陈保柱却固执地推开侍卫的搀扶，仅存的右手死死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挺直了佝偻的脊背，浑浊的目光扫过殿中那些或惊疑、或鄙夷的朝臣，最后定格在丹墀之上，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大殿中：
“陛下！老卒…不懂什么大道理！老卒只知道，当年在北邙关外，大雪封山，粮草断绝！是楚帅！是楚山河大帅！带着我们三千残兵，死守孤城三十七天！城破之时，楚帅身中十七箭，血染征袍，犹自拄枪立于城头，未曾后退半步！他…他用命，护住了身后关内数万百姓！”
老卒的声音哽咽了，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
“楚帅…他一生忠义，马革裹尸！可…可最后落下个什么？‘神秘陨落’？连个明白的死因都没有！他唯一的骨血…明昭小姐…” 他猛地转向那顶青呢小轿，仅存的右手指着，老泪纵横，“她…她一个女孩子！顶着多大的风浪，吃了多少苦头？冒充男儿身，科举从军，一刀一枪拼出个昭武侯！为了守这神都，为了护那些跟她当年一样无依无靠的女娃子…在西山！拖着那样的身子骨，提着杆白蜡枪就敢往流寇堆里冲！你们…你们这些穿紫袍、戴金冠的老爷们！当时在哪儿？！”
他猛地用拐杖狠狠杵地，发出咚咚的闷响，如同敲击在每个人的心鼓上：
“现在！陛下要给楚帅正名！要给那些枉死的忠魂一个交代！要封赏明昭小姐！要给那些拿起刀枪护住了自己、护住了讲武堂的女娃子们一条堂堂正正的出路！你们…你们凭什么拦着？！凭什么说三道四？！祖制？祖制能挡得住北莽的狼骑吗？纲常？纲常能让那些死在宫变里的冤魂安息吗？！”
老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般的控诉与一种老兵油子特有的粗粝悍勇：
“我陈保柱，这条胳膊，是替大胤丢的！今天，我就替楚帅，替明昭小姐，替西山那些敢拿枪的小娘们…问问这满殿的朱紫！你们…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最后一句嘶吼，如同垂暮狮王的咆哮，带着积压了数十年的悲愤与不平，狠狠砸在死寂的大殿中！震得金梁嗡嗡作响，震得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祖制纲常的老臣们面红耳赤，哑口无言！连杨峥等务实派将领，也面露动容，肃然起敬。
陈保柱吼完，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佝偻的身体剧烈地喘息着，仅存的手死死抓着拐杖才勉强站稳。浑浊的老眼却依旧死死盯着御座，充满了无声的恳求与一个老兵最后的倔强。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瑞亲王萧宏看着殿下那如同风中残烛却傲骨铮铮的老卒，再看看那些被质问得哑口无言的朝臣，浑浊的老眼中同样翻涌着水光。他深吸一口气，手中的蟠龙金锏再次重重一顿！
“陈保柱！”瑞亲王的声音带着雷霆之威，“金殿咆哮，本是大罪！然念你一片赤诚，所言皆是肺腑！功过相抵！退下！”
陈保柱重重点头，在年轻武将的搀扶下，颤巍巍地退回了队列，腰杆却挺得笔直。
瑞亲王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殿下所有臣工，声音沉雄而充满不容置疑的力量：
“陛下旨意，非是儿戏！楚明昭之功，非一城一地，乃挽社稷于倾颓！其忠勇丹心，天地可昭！镇国长公主之位，非其贪慕，乃国士之位，当之无愧！西山女子讲武堂，以稚嫩之躯，抗凶悍之敌，护校舍，卫同袍，其行其勇，何逊男儿？纳入军制，昭显陛下不拘一格、唯才是举之圣心！亦是告慰天下为这大胤抛头颅、洒热血的巾帼英魂！”
他猛地提高声调，如同金戈交鸣：
“再有妄议祖制、阻挠新政、诋毁功臣者——视同抗旨！休怪本王金锏无情——！”
最后一个字落下，带着凛冽的杀伐之气！殿中温度骤降！
所有反对的声音，在瑞亲王手持金锏的威压和老卒泣血的控诉下，彻底偃旗息鼓。那些激愤的老臣，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最终颓然地低下头，再不敢置一词。
皇帝萧景琰看着殿下终于平静下来的局面，紧绷的后背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投向大殿角落那顶青呢小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郑重：
“旨意已明，毋庸再议。楚卿…镇国长公主…上前听封。”
厚重的轿帘，被一只苍白瘦削、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掀开。
寒风裹挟着殿外的气息，瞬间涌入轿中。
楚明昭的身影，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她依旧裹着那件厚重的玄色貂裘，兜帽压得很低。在林红缨和另一名女官的搀扶下，她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迈出轿门。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之上，左肩的箭伤和心口的空茫剧痛让她身形不稳，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因强忍痛苦而微微眯起，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貂裘之下，那过于单薄的轮廓，无声地诉说着这具身躯承受的沉重。
她拒绝了女官欲要代她跪拜的搀扶，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手，死死抓住林红缨的臂膀作为支撑，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屈膝，下拜。
动作艰难而滞涩，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脆弱与不屈。
“臣…楚明昭…领旨…谢恩…”嘶哑破碎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生锈的铁器，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喉咙的血腥气与深入骨髓的疲惫，却又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大殿中。
司礼监大太监捧着明黄的圣旨，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宣读着那正式而冗长的册封诏书。金册，金宝，被内侍恭敬地捧到楚明昭面前。
楚明昭沾满冷汗的右手，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抬起，伸向那象征着无上荣耀与沉甸甸责任的镇国长公主金册。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金册的刹那——
嗡！
心口深处，那沉寂的“山河印”烙印，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熔岩喷发般的灼热洪流！一股源自万里之外、漠北风雪中的、带着濒死挣扎与极致痛苦的同源悸动，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穿了时空的阻隔，狠狠刺入她的灵魂！
“呃啊——！”
楚明昭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痛苦嘶鸣！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猛地向前一倾！一大口滚烫的、近乎纯黑的淤血，再也无法压制，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从她紧咬的牙关中狂喷而出！
噗——！
刺目的黑红血雾，如同绝望的泼墨，狠狠溅射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也溅射在…那近在咫尺、象征着镇国长公主尊荣的明黄圣旨和金册之上！
点点黑红，如同雪地寒梅，在明黄的绢帛与璀璨的金册上，洇开，刺目惊心。
整个宣政殿，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真空！
“长公主——！”林红缨目眦欲裂的惊呼撕破了寂静！
楚明昭的身体软软地向前栽倒，意识被那来自漠北的、撕裂灵魂般的剧痛和蚀心虫毒最后的疯狂反噬彻底吞没。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沾满血污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死死攥紧了腕间那枚滚烫灼人的赤红玛瑙北斗。
金殿承恩，圣旨染血。
山河同印，羁绊未绝。
这镇国的尊荣，才刚刚落在她伤痕累累的肩头。而万里之外，那缕与她灵魂同源、命悬一线的孤星，正呼唤着她，走向更加凶险莫测的漠北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