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瘴谷藏锋:采药女巧探龙潭穴(2/2)

他不再言语,猛地拂袖转身,猩红的斗篷在身后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中军大帐。那背影,依旧挺拔如标枪,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绝与……一丝被强行压抑的混乱。

帐帘在他身后沉重落下。

楚明昭紧绷到极致的心弦骤然松弛,巨大的虚脱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

“大人!”谢云琅眼疾手快,瞬间抢上一步,稳稳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我……没事。”楚明昭借着他的支撑,强行稳住身形,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目光转向林红缨和赵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深处,所有的锋芒都沉淀为一种沉甸甸的嘱托和近乎悲悯的决绝。

“去准备吧……活着回来。”她只说了这五个字,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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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葬龙谷外围,一片藤蔓缠绕、毒瘴相对稀薄的密林边缘。

十道纤细而敏捷的身影,如同融入林间阴影的山猫,无声地穿梭着。她们身上穿着粗糙的、打着补丁的葛布短衫和筒裙,颜色灰扑扑的,沾满了泥土和草汁。脚下是简陋的草鞋,露出沾满泥泞的脚踝。原本英气勃发的脸庞,此刻被刻意涂抹上锅底灰和草汁混合的污迹,遮掩了白皙的肤色,只留下一双因警惕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每个人的背上,都背着一个半旧的竹篓,里面杂乱地放着一些刚采下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普通草药:止血的茜草、驱虫的艾蒿、还有几株在南境山林常见的、价值低廉的蕨根。

为首的女子,正是林红缨。她的身形在十人中最显高挑,动作却异常矫捷沉稳。她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弥漫的、如同薄纱般飘荡的灰绿色瘴气,一边用只有同伴能听到的、刻意模仿的、带着生硬南境口音的官话低声道:“记住我们的身份!我们是‘黑石寨’逃难出来的!寨子被……被官军烧了,男人都死了,我们只能靠采点草药,去前面‘藤根寨’换点活命的口粮!眼神要畏缩!动作要笨拙!但采药的手脚要麻利!尤其是你,小七,别老下意识地摸你藏在小腿的匕首!”

被唤作小七的年轻女子,正是赵秀。她闻言立刻缩回手,脸上刻意挤出几分惶恐不安,低低应了一声:“阿……阿姐,我……我怕……”

“怕就对了!越怕越像!”林红缨低斥道,眼中却闪过一丝赞许。她抬头望了望天色,又嗅了嗅空气中瘴气的浓度,低声道:“快午时了,瘴气会稍淡一些。前面转过那个长满‘鬼见愁’藤(一种带刺的荆棘)的山坳,应该就是‘藤根寨’的边缘了。都打起精神!记住,我们是来求活的,不是来送死的!多看,多听,少说!”

十名女子,如同受惊的小兽,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山坳方向走去。背篓里的草药随着她们的步伐轻轻晃动,散发出淡淡的泥土和草腥气,完美地融入了这片危机四伏的山林。

山坳之后,景象豁然不同。

一片相对平缓的坡地上,依着山势搭建着几十座简陋的吊脚竹楼。竹楼破败,许多已经歪斜,用粗糙的原木勉强支撑着。寨子外围只有一道象征性的、低矮的竹篱笆,早已破败不堪。寨内几乎看不到青壮男子的身影,只有一些穿着同样破旧筒裙的老妪、面黄肌瘦的妇人和几个眼神怯懦、衣不蔽体的孩童,在泥泞的空地上麻木地劳作着,或是翻晒着一些干瘪的菌菇,或是捶打着坚韧的树皮纤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混合着腐烂植物、劣质烟草和某种腥膻的、难以言喻的贫困气息。死气沉沉,压抑得令人窒息。

寨口,两个穿着破烂皮甲、手持锈迹斑斑砍刀的水蛊部老卒,懒洋洋地靠在一根腐朽的木桩上。他们眼神浑浊,脸上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菜色和对生活的麻木,只是在林红缨她们靠近时,才懒懒地抬了抬眼皮,目光如同打量货物般在她们身上和背篓里扫过。

“站住!哪……哪来的?”一个豁了牙的老卒操着生硬的官话问道,声音有气无力。

林红缨立刻缩了缩脖子,脸上堆起卑微讨好的笑容,刻意让声音带着颤抖和浓重的乡音:“大……大人!我们是……是‘黑石寨’逃难过来的!寨子……寨子没了!求……求大人行行好,让我们进去,用……用这点草药,换……换口吃的……”她说着,笨拙地卸下背篓,露出里面杂乱的草药,眼神充满了饥饿和恐惧。

另一个老卒凑过来,用刀鞘扒拉了一下背篓里的草药,撇了撇嘴:“啧,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换不了几把糙米!”他浑浊的目光在赵秀等人年轻却污秽的脸上扫过,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某种令人作呕的打量。

“求……求求大人了!我们……我们手脚勤快,能……能帮忙干活!”林红缨几乎要跪下,声音带着哭腔,将一个走投无路的可怜女子扮演得淋漓尽致。

“行了行了!”豁牙老卒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苍蝇,“进去吧!别乱跑!只能在寨子西头那片晒场待着!敢往谷口那边去,小心你们的脑袋!”他指了指寨子深处一个方向,那里隐约传来捶打和晾晒东西的动静。

“谢大人!谢大人!”林红缨连连躬身,带着其他女子,如同受惊的兔子,慌忙背起背篓,朝着老卒指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寨子。她们低垂着头,眼神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飞快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破败的竹楼分布、通往不同方向的小径、寨中妇孺麻木的神情、空气中若有似无的、从寨子深处飘来的……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谷物发酵和某种水腥气的味道?

她们按照指示,来到寨子西头一片相对开阔的泥地晒场。这里聚集着更多的妇孺,正在处理一些晒干的菌菇、坚韧的藤蔓纤维和一些不知名的草根。气氛沉闷,只有单调的捶打声和偶尔几声压抑的咳嗽。

林红缨示意大家分散开,各自找点活计,笨拙地学着处理那些材料,耳朵却竖得如同雷达。她和一个正在捶打树皮纤维、看起来比较面善的干瘦老妇人搭上了话,用蹩脚的蛮语夹杂着官话,哭诉着“黑石寨”的“惨状”,换取着对方同情的叹息和只言片语的信息。

“……谷里的大人们,凶得很哩……送粮进去的脚夫,回来都少半条命……”老妇人一边捶打,一边嘟囔着,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恐惧。

“……可不是,听说前几日又有一批盐巴和糙米从‘水眼’那边运进去了,守‘水眼’的‘蝰蛇’大人脾气更坏了……”旁边一个正在挑拣菌菇的年轻妇人压低声音插了一句,飞快地看了一眼谷口方向。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老妇人吓得连忙制止。

‘水眼’?林红缨的心脏猛地一跳!她装作懵懂好奇的样子,笨拙地比划着:“阿婆,‘水眼’……是水很多的地方吗?我们寨子以前也有泉眼……”

“哎哟,可不敢乱比!”老妇人吓得连连摆手,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才凑近林红缨耳边,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说道:“‘水眼’……是进圣谷(指葬龙谷)的……后门!通着地下河哩!只有划着‘蛇皮筏子’才能进去!外面……外面根本看不出来!守在那里的‘蝰蛇’大人,是阴蛇婆最信任的弟子,养了好多毒蛇,凶得很!”

就在这时,晒场边缘传来一阵骚动和孩童惊恐的哭喊!

只见一个穿着相对完整皮甲、腰间挂着几个狰狞小皮囊、眼神阴鸷的水蛊部小头目,带着两个同样凶悍的随从,骂骂咧咧地闯了进来。他手里拎着一条还在扭曲挣扎的、色彩斑斓的毒蛇,蛇尾狠狠抽打在一个躲避不及的孩童身上,留下一道紫红的鞭痕!

“哭什么哭!晦气!”那小头目一脚踹翻旁边一个晾晒菌菇的竹匾,恶狠狠地瞪着噤若寒蝉的妇孺,“老子的‘花娘子’(指他手中的毒蛇)饿了!去!给老子找几只肥点的山耗子来!找不到,今晚就把你们这些小崽子喂蛇!”

他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扫过晒场,最终落在了林红缨她们这群新来的“采药女”身上。尤其是看到赵秀(小七)虽然脸上污秽,但身形轮廓依稀可见的年轻,眼中闪过一丝淫邪的光。

“哟?新来的?模样倒还周正。”他拎着毒蛇,晃悠着走了过来,带着一股浓烈的腥膻和劣质烟草味。他伸出沾着蛇血和污泥的脏手,就想去捏赵秀的下巴。

赵秀吓得浑身一颤,本能地就想后退躲闪!这一躲,立刻引起了那小头目的疑心——普通蛮寨女子,面对这种欺辱,多是麻木承受,极少敢躲闪!

“嗯?”小头目眼神瞬间变得阴冷凶戾,手停在了半空,怀疑地打量着赵秀,又扫向林红缨和其他人。“躲什么?老子看看你是你的福气!你们……到底是哪个寨子的?”

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

林红缨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她知道,最危险的时刻到了!一旦身份暴露,不仅她们十人死无葬身之地,整个潜入计划也将彻底失败!她脑中念头飞转,身体却比思维更快!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啊!”她猛地扑倒在地,一把抱住那小头目沾满泥泞的皮靴,声音带着巨大的惊恐和哭腔,将头磕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小妹她……她不懂事!被山里的‘瘴鬼’吓坏了脑子!求大人饶命!饶命啊!”她一边哭嚎,一边用沾满泥污的手,偷偷在赵秀腿上狠狠掐了一把!

剧痛让赵秀瞬间清醒!她猛地想起楚明昭的叮嘱——卑微!求生!她立刻学着林红缨的样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眼泪鼻涕混着脸上的污迹一起流下,嘴里发出含糊不清、如同痴傻般的呜咽:“呜……怕……怕蛇……蛇吃人……呜呜……”

她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疯癫的反应,反而让那小头目一愣。看着两个女人跪在自己脚下,一个疯疯癫癫语无伦次,一个只知道磕头如捣蒜,身上散发着汗臭和泥土的酸馊气,哪里还有半分可疑的样子?他嫌恶地皱了皱鼻子,如同驱赶苍蝇般踢了林红缨一脚:“滚开!晦气!带着这个傻子离老子远点!别耽误老子找耗子!”

一场致命的危机,竟在极致的卑微与近乎自残的表演下,险之又险地化解了。林红缨和赵秀相互搀扶着,如同真正的惊弓之鸟,缩到晒场最角落,身体依旧控制不住地颤抖。但她们低垂的眼眸深处,却闪烁着劫后余生的精光。

‘蝰蛇’……‘水眼’……地下河入口……蛇皮筏子……

最关键的情报碎片,已悄然落入手中。而葬龙谷那狰狞的毒瘴帷幕之后,致命的弱点,正随着夕阳的沉落,一点点暴露在黑暗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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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

楚明昭独坐在案后,面前摊着一张粗糙的皮纸,左手执着一支炭笔,却久久未能落下。她的脸色在跳跃的灯火下显得愈发苍白透明,仿佛一尊易碎的琉璃。蚀心虫毒的阴寒如同跗骨之蛆,在寂静的深夜变得更加清晰而恐怖,右肩深处那阴符胎记的位置,更是传来一阵阵灼热滚烫的悸动,与腰间玄翎刀低沉的嗡鸣隐隐呼应。

她在等。等待那深入龙潭的十只眼睛,能带回照亮黑暗的火种。每一刻的等待,都像是在滚烫的刀尖上行走,消耗着她本已濒临枯竭的生命力。识海中,“凰焰”火种黯淡微弱,传递来阵阵虚弱和灼痛。

帐帘被无声地掀起一道缝隙,带着夜露寒意的风吹入,吹得灯火一阵摇曳。

萧凛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玄甲映着昏黄的光,猩红的斗篷垂在身后,如同沉默的礁石。他没有进来,只是隔着那道缝隙,冰冷的眸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落在楚明昭苍白汗湿的侧脸和她那无力垂落在案上、微微颤抖的左手上。

他的目光极其复杂。有冰冷的审视,有被挑战权威的余怒未消,有对那近乎疯狂潜入计划的不以为然,但更深层……翻涌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漫长等待而滋生的烦躁,以及一种……被那脆弱单薄却异常倔强的身影所牵引的、极其隐晦的悸动。

帐内帐外,一片死寂。只有灯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楚明昭压抑着的、因剧痛而变得粗重艰难的呼吸声。

许久。

萧凛紧抿的薄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无尽复杂意味的冷哼,猛地放下帐帘,转身没入帐外沉沉的夜色之中。那猩红的斗篷一角在帘外一闪而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留下更深的涟漪在寂静中无声扩散。

楚明昭缓缓抬起低垂的眼睫,目光落在微微晃动的帐帘上,又缓缓移向腰间那柄沉寂下去的玄翎刀。冰冷的刀柄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熟悉的清冽气息。

她极其缓慢地、用尽力气地攥紧了左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清醒。黑暗中,那十点星火,便是她唯一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