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红绳初现(1/2)
凌晨滨河路,沉睡在一种病态的寂静里。
路灯的灯丝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像某种垂死生物的喘息。这种声音并非一两盏灯独有,而是沿着整条辅路延伸的十几盏老旧钠灯此起彼伏的呻吟,汇成一种令人不安的背景音。昏黄的光线断断续续地洒下来,形成一片片光斑与暗影交织的区域,勉强勾勒出道路两侧老纺织厂残破的轮廓。那些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红砖墙面上,“安全生产,重于泰山”的标语早已褪色模糊,只剩下斑驳的漆皮在夜风中微微颤抖,个别笔画的残缺让“安全”二字看起来像是“女全”,透着一股荒诞的诡异。
辅路的水泥路面布满了坑洼和龟裂的纹路,前一日的秋雨在里面积成一个个浑浊的水潭,倒映着上方摇晃的灯光,如同许多只浑浊的眼睛,无神地瞪着被城市光污染染成暗橙色的夜空。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味、陈年铁锈的腥气,还有某种若有若无的、类似机油或化学制剂的酸味——来自那个早已停产但未完全清理的老厂区。
风从纺织厂破碎的窗户里钻出来,穿过空荡荡的车间和走廊,发出时高时低的呜咽声,带着更浓的铁锈味和灰尘味,卷起路边一堆枯叶、废塑料袋和不知名的纸屑,“哗啦哗啦”地在空旷的路面上翻滚、碰撞、停顿,又再次被卷起。这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一声又一声,节奏不规则,像是有人在黑暗中不紧不慢地踱步,时而靠近,时而远离。
张建国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又紧了紧藏蓝色运动外套的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底下。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迅速凝成一股股白雾,融入夜色。六十三岁的退休语文教师保持着晨跑三十年的习惯,雷打不动,即使是秋寒渐深的九月。他习惯了抄这条近路——从滨河路老厂区穿过去,能省下整整十五分钟,对于他这种讲究效率的老派人来说,这很重要。老伴王秀芬总说这地方阴森,尤其后半夜,让他绕大路走。可他总是一笑置之:“教书育人一辈子,心里没鬼,怕什么?再说,这厂子以前多红火,我教过的学生里好几个爹妈都在里头干过,都是熟人熟地。”这话里带着老教师特有的、对过往秩序的一种怀念,也带着点知识分子的固执。
他拐进辅路,崭新的慢跑鞋踩在湿漉漉的路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在空旷中回荡,显得格外清晰,清晰到让他有些不自在。他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前方约二十米处,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那是汽车的双闪警示灯,微弱却固执,在浓稠的黑暗里一明一灭,节奏稳定得近乎机械。一辆白色大众轿车斜停在路边,车头离斑驳的红砖墙面不足半米,姿势别扭得像一个醉汉瘫倒在墙角。驾驶位的车门半开着,一道暖黄色的车内阅读灯光斜斜地切出来,照亮了地面的一小片积水,也映亮了车门内侧米色的织物。
张建国放慢了脚步,几乎是下意识地。凌晨两点多在无人的废弃厂区路边,一辆车门半开的车,这场景本身就透着不对劲。
他眯起有些老花的眼睛,试图看清更多细节。车牌照是本地常见的蓝牌,尾号似乎是“读灯光、惨白的勘查灯光交织在一起,将斑驳的墙面、龟裂积水的路面、扭曲拉起的黄色警戒带,以及警戒带中心那辆诡异的白色轿车和旁边更诡异的躯体,映照得光怪陆离,如同某个超现实主义的舞台剧场景。
数辆警车无声而迅捷地停驻在辅路入口及周边,身穿深蓝色制服的警察和穿着便衣的刑警迅速下车,训练有素地开始工作。黄色警戒带被拉起,隔绝出一个以车辆和尸体为中心、半径约二十米的现场保护区域。强光勘查灯被迅速架设起来,几道光柱交叉聚焦,将中心区域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也彻底驱散了之前各种光线混合造成的暧昧与阴影,只剩下冰冷、客观、残酷的细节暴露。
秦峰站在警戒线外沿,点燃了今晚的第三支烟。他五十岁上下,身形依旧保持得挺拔如松,穿着件半旧的黑色皮夹克,里面是深灰色的毛衣,下身是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裤。脸上刻着长期熬夜、过度思考、以及见过太多人性阴暗面留下的深刻纹路,尤其是眉心间那道川字纹和眼角的鱼尾纹。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草燃烧的辛辣气息暂时压住了空气中弥漫的、越来越明显的、混合着铁锈、湿泥、以及某种初现端倪的、微弱的尸体气息的复杂味道。烟雾刚从口中吐出,就被凌晨冰冷而强劲的秋风吹得迅速变形、撕裂、消散无踪。他的目光锐利如经过打磨的鹰隼,越过正在忙碌的现场勘查人员们的身影,越过晃眼的灯光,长久地、审视地落在积水中央那一动不动的躯体上,最终定格在那只高高翘起、系着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鲜艳红绳的左脚脚踝。
勘查棚已经在尸体上方初步搭起,以遮挡可能飘落的细微杂物,也为了更好的光线控制。棚下,苏晚正全神贯注地蹲在尸体旁。她穿着天蓝色的一次性防护服,戴着同色的帽子、口罩和橡胶手套,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深潭秋水般的眼睛,以及防护服帽檐下几缕未被完全收拢的栗色发丝。她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岁,身形纤细,但蹲踞的姿态极其稳定,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沉稳、精准和专注,仿佛一台精密的仪器正在校准运转。
她用一把细长的、尖端极其纤细的不锈钢镊子,极其轻柔、谨慎地挑起死者左脚踝上那根红绳的一小段,凑到眼前,在勘查灯直射和手持放大镜的辅助下仔细观察。绳子的鲜红色在强光下饱和度极高,几乎有些刺眼,塑料材质表面光滑,反着微光,没有任何磨损、毛刺、刮擦或污渍的痕迹,崭新得像是刚从工厂的流水线上下来,刚从五金店的货架上取下。绳结打得一丝不苟,是标准的双套结基础上又做了加固变化,收紧得非常专业且有力,绳结本身形状对称、紧凑,没有一丝多余的缠绕、松脱或纠结的迹象,透着一股冷静到冷酷的“完成感”。
“绳结是专业的,”苏晚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略微有些闷,但字句清晰,逻辑分明,在有条不紊却又隐隐紧绷的现场环境中显得格外冷静而具有穿透力,“手法干净利落,没有犹豫、反复或调整的痕迹。凶手要么受过专业的绳索打结训练——比如攀岩、航海、救援甚至军事领域——要么就是心理素质极其稳定、冷血,下手前经过充分练习或计划,操作过程熟练流畅,心态平稳。”她顿了顿,用镊子轻轻拨动了一下绳结,“红绳是全新的工业级聚乙烯塑料绳,直径大约3毫米,常见于建筑工地材料捆扎、货运固定或者某些低成本的包装捆绑,强度足够,价格低廉,随处可见。表面没有灰尘、泥土或其他环境附着物,说明要么是凶手随身携带的新绳,要么是在一个相对清洁的环境里准备的。”
她的视线移向死者的颈部,小心地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拨开湿透的衬衫衣领和皮肤接触处,那道深紫色的勒痕在强光直射下更加触目惊心,颜色对比强烈,边缘清晰如刀刻。“勒痕方面,”她继续以平稳的语调分析,“压力分布非常均匀,受力面平整,没有明显的滑动或重叠痕迹,这表明绳索在瞬间被拉紧并保持了稳定的压力,被害人几乎没有进行有效的挣扎——或者挣扎被迅速压制。从绳索陷入皮肤的深度和皮下组织受损的推断来看,是爆发性的瞬间勒颈,力量极大,作用时间可能在极短时间内完成致命一击。”她看了一眼旁边助手刚刚递过来的初步测量数据,“从尸斑初步形成程度、尸僵刚开始在下颌、颈部出现,以及角膜轻度混浊但尚未完全浑浊的情况综合分析,死亡时间大致在凌晨一点到两点之间。结合现场环境和尸体温度,我更倾向于一点半左右。死因初步判断为机械性窒息,具体需要解剖确认是否有其他辅助手段或药物影响。”
她直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发僵的脖颈,目光扫过尸体周围的地面和水迹,补充道,声音里多了一丝凝重:“整个过程,非常高效,也非常……冷酷。几乎像一次精确的处刑。”
洛宇举着专业的数码单反相机,配合不同焦距的镜头,从各个角度、不同距离对现场进行系统性拍摄。快门声清脆而规律地响起,闪光灯一次次瞬间亮起又熄灭,定格下车门半开的精确角度、积水里那只孤零零皮鞋的特写、从驾驶座到尸体位置那串凌乱脚印的连续画面、尸体全貌、面部表情特写、颈部勒痕的微距细节、脚踝红绳与绳结的高清影像……每一个画面都力求清晰、完整、无变形,作为后续分析和可能的法庭证据。他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刑警,技术科出身,对细节有着近乎偏执的关注和严谨到刻板的工作流程。他仔细检查了车辆周围的地面,包括轮胎印、可能被忽视的微小物品,然后快步走到秦峰身边,脸色在警灯闪烁下显得格外凝重,手里拿着一台轻薄的平板电脑。
“秦队,”洛宇压低声音,将平板屏幕转向秦峰,上面是调取到的监控画面截图和地图标记,“初步调取结果出来了。很麻烦。这一段辅路,前后大约五十米的范围,是监控盲区。前后两个路口的治安摄像头,一个拍到了死者的白色大众在凌晨一点零五分从东向西驶入这段辅路,另一个在一点四十分左右拍到了一辆同向行驶的灰色小货车,但没有拍到这辆白色大众驶出。也就是说,车辆在一点零五分进入盲区后,就再没有出现在出口监控里。”
他用手指放大地图上一个点,那是老纺织厂的厂区示意图。“而厂区内部,原本有四个摄像头,分别在大门、办公楼和两个主要车间外墙。但根据我们刚联系到的厂区留守物业人员反馈,这四个摄像头因为年久失修、线路老化,以及厂子停产后缺乏维护经费,至少在半年前就已经全部失灵了,一直没修过。所以,厂区内部没有任何监控资料可供调取。”
秦峰沉默地听着,目光没有离开平板上的地图和那代表着监控盲区的阴影区域。他用力吸了最后一口烟,然后将烟蒂扔在地上,用厚重的鞋底缓缓地、彻底地碾灭,直到火星完全消失。“监控盲区选得真他妈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惯有的、见惯了生死与罪恶后的疲惫沙哑,但这沙哑下蕴藏着锐利的锋芒,“不是随便找个没人的地方,是精准地选了一段前后路口有监控、但中间恰好缺失的路段。对这里很熟悉,或者事先踩过点。”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现场中心,看向苏晚正在仔细检查的脖颈和那根红绳。“手法干净利落,现场除了死者自己的脚印和指纹,目前没发现任何其他人的有效痕迹——鞋印、指纹、毛发、纤维,至少肉眼和初步勘查没发现。凶手可能处理过,或者非常小心。还有这根红绳……”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这不是随机杀人该有的东西。随机作案,追求的是快速、隐蔽、不留下个人特征。留下这种带有明显……仪式感?或者说标记性的东西,不符合随机暴力的逻辑。红绳是某种符号,是凶手想要表达的东西,是留给我们的‘信息’,或者留给他自己的‘纪念’。”
他顿了顿,仿佛在咀嚼自己的判断,然后看向洛宇,语气更加肯定:“仇杀的可能性很大。目标明确——就是这个叫赵鹏的人;准备充分——选择地点、时间、可能准备了工具(绳索);手法带着强烈的个人情绪和表达欲——干净利落处决式的勒杀,加上这根醒目的红绳标记。这不是临时起意,是计划好的。凶手在宣泄某种东西,或者在进行某种……‘仪式’。”
洛宇点了点头,快速在平板上调出另一组照片和记录。“死者身份初步确认,赵鹏,四十二岁,本市户口,名下有一家‘鹏程建材贸易有限公司’,注册地在高新区。手机最后一条可追踪的信息是凌晨零点四十七分,微信发给一个备注为‘老陈’的朋友,内容就一句:‘喝多了,头疼,走滨河路近点,马上到家。’ 通话记录、短信和其他社交软件聊天记录正在后台初步筛查,目前没发现明显的威胁、争吵或异常频繁的联系人。手机本身外观没有明显擦拭痕迹,屏幕碎裂应该是摔倒时撞击造成的,初步指纹熏显显示,触屏和机身上的指纹都是赵鹏本人的,很清晰,没有叠加的陌生指纹——当然,不排除戴手套或事后擦拭的可能性,但至少表面没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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