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死人不开口,活人替他们喊(2/2)
他扑在骸骨上时,护腕掉在地上,露出内侧刻的阿弟平安哥!他哭得肩膀直颤,你说打完这仗就回来娶春桃,可这护腕......他抓起骸骨旁的布包,抖出件染血的皮甲,这是李二狗的铠甲!
你是不是......是不是替他挡了箭?
燕迟站在暗处,手里的竹简越写越薄。
他数到第七个遗属时,突然发现他们的手不再攥着刀,而是抚着骨节说些琐碎事:阿爹的指节还是这么粗,当年他编竹筐时总说细了不牢阿姊的锁骨有块疤,是我小时候拿石头砸的,她倒替我瞒着娘......
他们不骂了。燕迟走到苏芽身边,竹简上的字迹还带着墨香,之前联军来骂,现在他们只说想再听他说句话
苏芽望着遗骨堂里晃动的灯影,温墨笔在掌心转了个圈:人若不知自己为何而死,便只会被人骗着去死。
我们要打的,不是他们的刀,是他们的谎。
话音未落,谷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影行哨的短箭再次扎进雪地里,箭尾系着的不是布片,是截带血的羽箭:联军夜袭,百骑,目标遗骨堂!
铁娘子的律鼓队是从谷墙另一侧冲出来的。
鼓槌上缠着的草绳拍在牛皮鼓上,震得雪粒簌簌往下掉。
骑兵的马刚踏过吊桥,头马就被鼓声惊得前蹄扬起——那是《止战鼓》的节奏,每七拍一顿,像极了人临终前的心跳。
不杀!苏芽的声音混在鼓声里,押到遗骨堂前!
最前面的骑兵被拽下马时,腰间的铜牌地撞在砖地上。
那是块刻着陈二牛的身份牌,和遗骨堂里某具骸骨旁的残牌严丝合缝。
他被推进门的瞬间,目光扫过那具骸骨,突然跪下来,额头砸在地上:哥!
是我没护住你......他哭着扯下佩刀,这刀我不拿了,我要替你给娘送冬衣......
断颅的怒火是在寅时烧起来的。
谷墙上的哨兵看得见,联军营地里的火堆越堆越高,火舌舔着被捆成粽子的叛卒,火星子溅在万骨幡上,把颅骨烤得响。
苏芽站在墙头上,寒风吹得她的斗笠绳勒进脖子。
她望着那团火光,突然想起张五郎临终攥着的烤饼——都是热的,可一个是暖了胃,一个是灼了心。
他们怕的不是我们。她转身时,斗笠上的冰碴子哗啦啦掉在地上,是真相烧穿了谎言。
遗骨堂的灯还亮着。
苏芽推开门,骨歌婆正用骨哨吹着新谱的调子,文娘在陶碟上刻最后几个字,少年抱着哥哥的骸骨,轻声哼着:阿娘,灶上粥莫凉......
她走到墙角,捧起第一片刻着亡者之言的陶碟。
陶碟边缘还留着张五郎指骨的弧度,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
明天。她对着陶碟呵了口气,白雾里浮出几个字,轮到我们替死人发声了。
谷外的风突然转了方向。
它卷着遗骨堂的陶笛声,掠过联军的万骨幡,撞碎在天喉峰的裂缝上。
没人注意到,那道裂缝里的冰碴停住了。
它们支棱起尖刺,像在听什么——是张五郎的粥莫凉,是少年的替你送冬衣,是所有被雪埋了三十年的、活人的牵挂。
第五日的晨雾刚漫过谷口时,守夜的哨兵揉了揉眼。
他看见雪原上多了片暗青色——不是联军的旌旗,是百面陶鼓,整整齐齐排在雪地里,鼓面蒙着的不是牛皮,是晒得半干的人皮,在晨雾里泛着珍珠般的光。
律鼓队的人正从谷里往外搬鼓槌,每个鼓槌上都缠着草绳,草绳里编着碎布——是遗骨堂里那些绣并蒂莲的肚兜角,沾草屑的护膝,半块虎头鞋。
那是......哨兵的喉咙突然发紧。
他听见谷里传来骨哨声,像有人在雪地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却让他想起小时候,阿娘哄他睡觉时哼的眠歌。
晨雾里,苏芽的斗笠先露了出来。
她抱着那第一片陶碟,走到最中间的陶鼓前。
鼓面上用温墨笔写着张五郎,墨迹还没干,被风吹得微微发颤。
她将陶碟放在鼓面上,指尖轻轻一叩。
咚——
这一声,像春冰初融,像地脉初醒,像所有被雪埋了三十年的、死人的话,终于,要开口了。